毋須說給溫琦如知曉。
「男未婚,女未嫁,兩情相悅,這天作之合,值得眾人齊賀——」溫琦如本是唇角含笑,驀地,一抹憂色染上臉龐,幽幽低歎,口吻那麼遺憾:「我本想這麼說,但是……唉,真不敢相信,勾陳公子,他竟——」
句尾故意截斷,停留在綿延低歎中。
換成平時,曦月不會想追問,對於溫琦如的唉聲歎氣,沒有太多好奇,然而,攸關勾陳,她無法不在意。
「勾陳?他怎麼了?」
「唉。」溫琦如不急著說,慢慢撫摸圓肚,只是淺歎。良久過後,終於願意開口:「真不好啟齒……我怕曦月姊承受不住。」
「你直說吧。」
這種吊人胃口的吞吐,她才快承受不住。
「你可記得,那日我告訴你,我懷了卿哥孩子一事,之後,勾陳帶走你,整夜未歸?」
確有其事,只是如今想來,恍若隔世,彷彿過了好久……
「嗯,記得。」
「卿哥不放心,派人出府尋你,其中習刀在川邊小亭,發現你們兩人……」溫琦如藏不住笑,漾滿得意,雙眼瞇成細縫:「哦,不,是發現了你一人,外加……一隻妖。」
最後那三字,吐來森悄,與其說是害怕,更似刻意放輕了嗓。
曦月眉一緊,容顏凜肅。
一隻妖?
是在說……勾陳?
「這事兒,我也是前兩日不經意聽見,習刀與其他人談論。習刀以為是自己眼花,便不敢告訴卿哥,若非幾杯黃湯下肚,這秘密他八成還想藏起,一輩子不說呢。」
「習刀憑什麼——做此言論?!」曦月深深吸氣,才再問。
溫琦如投來一記眸光,充滿輕蔑。
「他看到了呀,親眼目睹。」
「習刀看見什麼?」
溫琦如逸了聲笑,又迅速忍下。
「他看見,你躺在勾陳身上,他身後……長出一條毛茸茸大尾,也不知是哪種獸尾,將你圈蓋住,往你臉上撓,嘖嘖嘖……我光想都覺得可怕呢。」
「胡說!勾陳他是人!」曦月即刻否決。
「頭一次見他,我就察覺他怪,美成那德行,非妖即怪,半點也不像凡人——呀,他該不會是……狐精吧?傳說只有狐一類的精怪,才生得無比艷美,以色魅人,勾引人類上當,受其迷惑。」
曦月臉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溫琦如看著,心裡笑聲張狂,加倍爽快——
這,就是她今日來,想看到的結果。
這,就是她聽見習刀之言後,恨不得立刻衝上山,告訴溫曦月,她所愛並非為人的結果。
真教人作嘔,與妖,同床共枕!
他知道,溫曦月有多懼怕「妖」、多痛恨「妖」。
雙親被撕食的殘酷,深烙在曦月的記憶,忘不掉、揮不去,如夢魘一般,緊緊相隨。
她等著,要看曦月崩潰、痛苦、尖叫。
然而,溫琦如未能如願。
「你說的,我不相信。」曦月雖蒼白著臉,氣息略急,語氣卻仍冷靜,「我只信勾陳親口說,其餘人說什麼,我都不信。」不疾,不徐,她淡淡說。
溫琦如神情冷獰,微微扭曲。
「你可以問習刀!我叫他上山一趟——」
「習刀所言,我也不信。」曦月背對她,不再看她。
她只信任勾陳。
之後,溫琦如還說了許多,試圖勸她相信,勾陳是只可怕的妖。
曦月無心再聽,關上了耳,沉浸於窗外景致之間。
溫琦如何時離去,她並不清楚,日已西沉,暗夜如幕,緩降,籠罩。
她忘了燃上燭,室內陷入闃黑。
她眼前,也是一片的黑。
她想起了,失去爹娘時,亦是這樣的夜晚,屋中的燭光,盞盞俱滅,取而代之是獸的狠目,在黑暗中森然亮起。
那種滾在咽喉深處,悶雷一般的冷狺……
那種爪子耙在磚瓦間,毛骨悚然的刺耳……
夾帶著野獸身上,慣有的騷味……
咬斷爹親脖子的牙,森白尖銳,撕開胸腹的爪,比刀更鋒利……
天,她想吐!
驀地,溫暖的燭火點燃。
光亮瞬間驅散了黑,以及在她眼前,張牙舞爪的惡夢,全數消失。
她以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蜷在竹椅上,瑟縮的身姿,落入歸來的勾陳眼中。
鼻間仍能嗅到,不屬於此處的氣味……是溫琦如所有。
勾陳大抵知曉有人找上了門,說了或做了些什麼。
「曦月?」
燭光暖炙,紅艷的他,更暖。
她急欲獲取暖意,撲入他懷中。
「今日,誰到家裡來?」勾陳撫順她的發,明知故問。
先前,為防野獸或惡徒入侵,勾陳在竹舍四周施下薄術,足以掩人耳目,難以察覺竹舍方位,以保護曦月安全。
大概是千羽天女那一掌,打散他的術力,才讓溫琦如闖入。
早知會遇上千羽,老仙翁的「萬松宴」,他說什麼也不去,白白挨打。
千羽雖是女仙,發起狠來,要徒手碎山亦非難事。
落在他胸口的掌力,打得他險些翻臉。
「是琦如。」
曦月深深吸口氣,嗅入他的氣味,盈滿肺葉間,是安心。
「她來做什麼?挺著顆大肚,跑到這深山裡來?真『有心』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她沒要做什麼,姊妹閒聊,是我粗心了,不知已過那麼久,一回都沒下山瞧瞧她。」
溫琦如的誣蔑,曦月不願提。
勾陳不是妖物,她很堅信,所以毋須多言。
「閒聊,能聊到你失神,可憐兮兮蜷在椅上,我倒很好奇,你們聊些什麼?」這套說辭勾陳不信。
「……只是想起我爹娘,我有些……難受。」這是事實,他不算扯謊。
她心情的低落,確實來自於此。
不願回憶的過往,每次不經意想起,都會將她扯入痛苦記憶中。
勾陳一手把她壓進胸臆,唇貼近發旋:「那就別想了。」
極具安撫的嗓,低低吐來。
換成平時,曦月心中陰霾,定已被拂去了,可今日,她有些激動。
「……我好恨那些妖物,真的好恨……若不是我力量不夠,不足以為爹娘報仇,我真恨不得——除盡天下之妖,教它們不再害人……」
曦月藏在心底深處的仇恨,如此鷙猛。
揪絞於勾陳衣袖間的柔荑,傾盡了氣力。
掌背上碧色的青脈,僨凸可見,卻又微微發抖。
那是又懼又恨,複雜的情緒。
她強忍淚水,不願落下,彷彿只要不哭,就能戰勝對妖物的恐懼。
「我不懂,世上為何……有那般恐怖的東西……殘忍、無情、以獵食為樂——老天爺怎會製造出……這種妖物……」
「出世,投入哪種娘胎,誰都無權選擇,入人胎,做人;入犬胎,當狗;入妖胎,便是妖娃。做人、做狗、做妖,皆沒有錯。」
勾陳輕語,拍撫著她的力道,像哄小奶娃入睡般,軟而綿柔。
「殘忍無情,哪是妖物的權利?人,雖不食人,但也殺人,殊不見戰亂之際,殺得比誰都狠,難道你會因而……仇視所有人嗎?」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都是殺人呀。妖物起碼是為『食』。人卻是為『勝』,要真論『殘忍無情』,妖還太生嫩,望塵莫及。」
曦月聞言,抬起頭,帶些訝異地看著他。
她不曾聽過,有誰會替妖物說話,而且說得好似……與妖物熟稔。
第5章(2)
尚來不及聽,又聽見勾陳說:
「也是有許多安分守己,認真過獲得妖,實在不該一同敵視。」他平心論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對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懼怕,再因懼怕,而生排斥,採取消滅手段。
「你……認識妖物嗎?」
「……」勾陳回視她,紅眸閃過些許躊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絕對直言回:不止認識,我,也是從小妖修煉起。
他以狐為榮,充滿傲意,不會也不屑掩藏身份。
面對曦月,他之所以顧忌,是因為他知道,她對妖物有多嫌惡、多恐懼。
畢竟,害她失去雙親的,正是惡妖。
未能感同身受、未曾親眼看見,親人喪命於獸口的人,無法責備她的偏激。
或許,他心裡清楚,她若知他非人,這些日子的幸福、交心,將化為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勾陳,你認識……妖物嗎?」曦月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轉為細小,近乎呢喃,感覺喉頭卡著難以吞嚥的哽咽。
「……認識不少。」他不想騙她。
「你不害怕嗎?不怕那些妖物……凶性大發?」
勾陳沒有說話,只是淡淡抿唇,眸心的紅似乎加倍濃深。
「你,是妖嗎?」
這話,仿似擁有意識,出自於直覺,但或許,她早就有所發現,只是選擇了——
蒙蔽,欺騙自己。
她問出口的同時,自己也嚇了好大一跳。
勾陳的紅眸,微微一縮。
他可以繼續隱瞞她,只消搖頭,一切便能照舊。
可是,他這一生,改變不了身份,瞞又能瞞多久?
她總是會察覺,他不老的面貌,停滯的歲月,異常的能力——
他希望她愛他,愛著全部的他。
無論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