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無懼無怕。
雙唇輕揚的弧,似極了振翅的蛾,在撲入火前,最絢麗的飛舞。
***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經數日。
屋裡,一片黑暗,窗扇合緊,透不入光絲。
屋裡,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動不動。
曦月撬開窗扇,靈巧躍入,擅闖民宅,闖得理所當然。
「江三公子?」
光線入內,突如其來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時,發出沉吼:「滾出去!我誰都不見!」聲音嘶啞難聽。
腳步聲沒往外挪,反而朝她走過來。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瞇眸,忍下雙眼刺痛,匆匆掃視她。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窗子打開,就進來了。」她誠實回答,一點也不困難。「我只是來請教一事,問完,我馬上走,不會打擾你太久。」
江俊心滿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裡佈滿血絲。
他沒應聲,曦月逕自續言:「你是在哪處遇見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訴我嗎?」
「你要做什麼?!」他瞪著她,警戒防備,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獵捕她嗎?!」
江俊心做完猜測,氣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們還想怎樣?!不能放她一條生路?!她又不是惡徒,沒殺人、沒放火,能不能別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沒被嚇著,他的凶神惡煞臉,看在她噙笑眼中,倒顯得可愛。
她伸手,摑了他一掌。
力道不輕,聲音響亮。
「這番話,為何不在火刑那時,跳出來說?」曦月面容認真,卻無責備眼神。
江俊心沒料到會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應不及,楞楞轉回臉看著她。
「她那時,等著的……也是這樣的捍衛、這樣的偏袒。你為何沒去?」
「我……」他一時無言,眉宇間閃過痛苦。
她沒插嘴,等著聽他說。
「……我被綁在房裡,無法掙脫。」
家人不許他去現場,再丟江家顏面,寧可將他五花大綁。
曦月翻轉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條條縛痕,已由紅轉紫。
這男人,沒有說謊。
「若未遭綁,你會去救她?」
「當然!」他不加細想。
曦月神情柔軟,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經……與你遇上相似情況,發現自己心愛之人,竟不是『人』。」
「你也——」
她點點頭。
「你雖不在現場,多少曾耳聞,當日火刑狀況吧?」
雖不解她何以有此一問,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說……麗妲的同族,在緊急時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說的……」
「心愛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說,只因她的語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這四字,有些難以啟齒……」
「你認為愛上妖,很是羞恥?」
「不,不是,是我沒有資格。我方才說,與你遇上相似情況,但我不像你,遭受眾人阻止,無法趕去救人,我是……自己選擇不去,選擇沒有救他,選擇了……放棄。」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齒,恨到……不願相見。
「你臉上……寫滿了『後悔』。」和此時此刻的他,一模一樣。
「對,我很後悔。」曦月坦承不諱,忠實地面對自己的悔不當初。
「所以,你詢問麗妲的下落,是為了尋他?要向他懺悔,求他原諒?」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這些了。
「或許是吧……我有些記不得。」她回以淺笑。
懺悔?請求原諒?可能在某一世裡,是她傾其生命,所渴求的願望。
願望,隨時光匆逝,那時的渴求,逐漸地變得稀薄。
仍想見他,仍不放棄尋他,但若真見著了、尋到了,卻不知……要做什麼、該說什麼。
懺悔嗎?
做過的事,早已無法改變,她百口莫辯。
求他原諒嗎?
她也不奢求,他會願意原諒。
「記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紀輕輕的女孩,說起這四字,並無說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腦子裡裝不下太多東西。」她輕敲腦袋。
畢竟,那麼多世的記、經歷,對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問及「失憶」狀況時,淡淡的如此回她。
這也是為何每條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滌盡前世種種,背負了太多、太沉,是累贅。文判以歎息做結。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來,會不會……連「勾陳」都忘了。
於是,養成了她現在想到什麼,就先去做什麼的習慣。
「你可以告訴我,那只狐精麗……」麗什麼?
「麗妲。」
「嗯,麗妲,她是否曾透露她從哪兒來?或者,你是在哪處遇上她?任何蛛絲馬跡都行,麻煩你,回想看看……」
第5章(1)
總算得到些許線索,曦月難掩愉悅,身形如雀,在密林間快步飛躍。
「我是在朗月峰遇見麗妲。她未曾提過家居何方,只輕描淡寫說,隨父母隱居深山,過著與世相隔的生活。」
江俊心先前的答覆,教她精神大振。
「我若見到麗妲,我會轉告她,你沒有棄她不顧。」她不忍見兩人因誤解而分離。
江俊心苦笑,眼神倒很感激。
「不過,她相信與否,我無法擔保,或許她不信,永不回來。」她仍須把醜話說在前。
「獸比人更加忠誠,不因貧富,而決定交不交朋友、愛不愛人,金銀討好不了它們,唯有誠心相待。」江俊心幽幽說道:「一旦被其所愛,它們能掏心挖肺……同樣,一旦失去它們的信任,它們亦會走得決絕,若麗妲……已不信我,我也只能接受。」
朗月峰。
最起碼有了目標,不用像只無頭蒼蠅,四處瞎走。
入了朗月峰,曦月開始探尋狐息。
可惜氣味太淡,興許麗妲此刻不在這裡,只存一些些靈氣,才有這等情況。
曦月不氣餒,守在朗月峰,靜待。
隨遇而安的她,早已不是那位在暗林濃叢內,發著抖、忍著哭泣的小丫頭了。
現在,山豺看到她,全會夾著尾巴逃呢。
她找了棵大樹,在上頭「築巢」,頗有長期抗戰之姿。
幾日過去,奇峰幽悄,並無太多變化。
林間,鳥叫啾啾,蟲鳴唧唧,交織晨曦輕曲。
嵐煙未散,週遭淡蒙,曦月詮臥在薄裳之下,狀似沉睡。
她爭跌墜在夢境裡,尚未甦醒。
她想醒來,急欲想醒,因為她知道——
這個夢,這一日,這一景,即將帶來的,破滅。
可是她無法動撣,在夢境裡,張開了眼。
第一眼,看見溫琦如,大腹便便,坐在竹桌旁,啜飲山泉水。
溫琦如語帶埋怨,神情亦是淡淡不悅。
「果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曦月姊竟連我懷孕七個月都不記得了,一看到我,還露出這麼驚訝的表情。」
「……原來,過了那麼久?」曦月是當真很詫異,才會看到溫琦如渾圓的肚子,怔得說不出話來。
她未曾細數日子,在竹舍的歲月,輕悠似流水,並無計算的必要。
「曦月姊一回都沒來瞧過我,唉,咱們姊妹情誼,已不似以往……」
曦月沒有回話,應「是」,太直白;應「不是」又虛偽,不如靜默。
「婚宴那日,你沒來,當晚,卿哥與我大吵一架,若非我懷著身子,說不定他便會動手掌摑我……」
即便當晚,大發雷霆的是她,見習威卿整夜失神,一時怒火熊熊,將習威卿抓出滿臉傷,溫琦如仍能說得彷彿委屈小媳婦。
何止新婚之夜,她與習威卿幾乎日日吵,爭吵的主因,難脫溫曦月。
她倒好,在幽林雅捨中過得好愜意,氣色紅潤,比先前住在習家莊時,更顯嬌嫩、健康。
溫琦如越瞧,越發不悅,尤其今日離府前,她仍是與習威卿吵完架,才踏出大門。
「……」別人夫妻間的事,曦月無從置喙,只是困惑的想:我去不去婚宴,與你們吵架何干?
溫琦如來意不善,一手摸著肚子,一手以絹拭著額,扯開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說到底……卿哥還是很記掛你,怕你哪,被人欺負去了,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萬一他心懷不軌,你又能逃哪去?」
口略掩,溫琦如故作驚訝,一副在曦月臉上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
「還是……曦月姊,你……你與勾陳公子,已經……」
提及勾陳,曦月面容赧柔,泛開兩團彤霞,藏不住戀慕之色。
溫琦如隨其一笑,卻不為堂姊的幸福而笑。
她笑,是因為接下來……更有趣了。
溫曦月讓她不好過,她來,自然也是心存報復。
「曦月姊,你愛上勾陳公子?|她佯裝驚呼。
愛或不愛,曦月並不想和溫琦如分享那是她與勾陳的私事。
那是,勾陳在她耳邊,輕聲索討,要聽她親口說的話。
那是,勾陳緊貼她的唇,舔弄著,探啄著,逐字逐字餵入她口中,教她昏眩、教她迷醉,甜美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