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是這樣嗎?」紀海藍順順自己的馬尾,不解馬耀的信心從何而來。
「淺見先生,那我們這週末該去哪尋人呢?」紀海藍有些喪氣地看向淺見時人如常鎮定的側臉,希望總是指揮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議。
淺見時人盯著茶杯裡立不起來的茶梗浮浮沉沉,雖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種他們的好運已用完的感覺。
這麼快就遇到瓶頸了嗎?
尋人線索再度全面斷絕,下一站,他們該去哪裡找誰,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自從盟軍第一次空襲花蓮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來越難接近他的戀人巴奈了。
據說是巴奈的母親要求的,總之,河間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書桌給兩人讀書,也不准他再以非客人的身份踏進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復成最初只能路過、在門外張望的狀態。即使店主河間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會監視著他,讓他很難找到機會跟巴奈說話。
隨著空襲越來越頻繁,戰局越來越吃緊,學生被動員去幫軍隊做「奉仕作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一整個禮拜都不在校舍上課,每天早出晚歸,他跟巴奈時常連隔著店門見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這樣的狀況下,日野昭一跟同學邱勝彥與林明寬都通過了台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階段的數據審查,也接受了第二階段的體檢、口試及筆試。
在兩階段的人學審查之間,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台灣徵兵制度」開始施行,凡年滿二十歲的青年男子都必須參加體檢,日野昭一等人剛滿十八歲,幸而不需參加體檢。
而後,一月底,台北高校高等科的錄取結果公佈,同樣通過第一階段審查的他們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寬考取。正當日野昭一與邱勝彥共商落榜後的規劃時,邱勝彥也接到一紙錄取通知——但發通知者是帝國海軍。
一切起因於數月前海軍志願兵徵召時,邱勝彥曾被師長半強迫填寫「志願書」並參加考試,豈料竟通過篩選,三月底自花蓮港中學畢業後,必須即刻入伍至海軍服役。
第7章(2)
「邱君,要活著回來。」
在邱勝彥入伍送別會的當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園村參加了,在一片武運昌隆的祝福聲中,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著一身筆挺軍服,肩披縫滿街坊祝福「千人針」的邱勝彥,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還沉重,故作輕鬆地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春香說我活著回來的話就嫁給我,我怎麼能不回來?」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有了這個理由,你游也會游回花蓮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歡快地回答。
此時,邱勝彥的表情卻忽然轉為嚴肅,他以日野昭一從未見過的認真表情直視他,低聲開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隨時會被徵召的心理準備,現在兵源極度不足,南洋戰場一天到晚傳來全員玉碎的戰報,為了補充消耗的兵力,聽說本土已把徵召二十歲以上男子的規定更改為十九歲,念文科的學生也都被徵召去『學徒出陣』,照這樣看來,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戰場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勝彥跟自己一同落榜、卻立刻接到海軍徵召通知時,他就明白,曾經被師長半強迫填了幾張志願書的自己,必定也難逃被徵召的命運,甚至奇怪自己怎麼還沒接到人伍通知。
「我知道我說這個可能太多嘴了,不過,趁還沒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該好好跟巴奈談一談,不然有些話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跟對方說。」邱勝彥拍拍他的肩,長指往不遠處的數排香蕉樹一比。「我叫春香帶巴奈來了,她現在在那塊香蕉田里等你,那裡沒什麼人會經過,你可以好好跟她說些話,把過去幾個月沒辦法說到的份補回來。」
「邱君……」哭很丟臉,可是日野昭一差點為了好友如此體貼的舉動掉下男兒淚,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別了。」邱勝彥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不遠處等著他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看著兩個月前還一起參加升學考試的好友彷彿一夜間長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將此刻的心願喊出口:「邱君,保重!我們都要活著!活著再見面!」
邱勝彥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然後他帶著笑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喂,謝春香,你學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聽到你這麼說耶。」
「邱勝彥,囉嗦耶你,等你活著回來再說吧……」依舊倔強的聲音傳來。
看著好友與青梅竹馬一如往常鬥嘴的樣子,日野昭一揚起微笑,轉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們活在一個無法預知明天的年代,那麼至少,把握住現在這一刻,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
把不說出口會後悔一生的話,鼓起勇氣說出來。
他走進香蕉叢深處,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雙美麗大眼,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緩緩走近。
「對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將她緊緊摟入懷。「這幾個月,都不能去教你唸書,我台北高校的考試落榜了,我們一起去台北的夢想不能實現,對不起!」
從未與日野昭一有過比並肩唸書更親密舉動的巴奈,因著突來的擁抱而有一瞬間的全身僵硬,但她緩緩抬起了手,輕輕揪住他背後的衣襟。
「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他揚手撫上她絲滑如緞的秀髮。「你母親還生你的氣嗎?」
他感覺掌心中巴奈的頭輕輕搖了搖。「她只是說,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鬆開擁抱,雙掌改握住她肩頭,望進那雙帶著憂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訴你為什麼嗎?是因為我是內地人嗎?」
從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測離真相不遠。
「她說了一些……關於我父親的事。說他的父親在代表社人與警察協調衝突時過世,懷著他的母親與社人被迫離開他們住的土地,日子過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絕不能與內地人通婚的遺訓。我父親本人因為生計問題幫內地人工作,但心裡很排斥內地人,染上傳染病時因為不願意給內地醫生醫治而過世。我母親雖然對內地人沒有什麼仇恨,但因為她很愛我父親,所以決心要替我父親守住這個上一代的遺訓。」
巴奈重新抬起頭,一雙美麗大眼中有著堅決。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內地人裡有很壞、惡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間店主一樣很親切、給我很多幫助的。如果我父親不要那麼固執以血緣來判斷人的好壞,那他今天也許還會在世;而我母親只因為你的血緣就反對我們來往,在我看來,就像我外婆因為我父親是敵對社的後人而反對他們結合一樣,並沒有道理。我的母親很頑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決定與我父親結婚一樣,我對你的心意也不會因此改變。」
「巴奈小姐……」面前堅定直視自己的女子,美麗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覺得自己這一生再不會遇見比她更加美麗的女子,他動情地再度將她擁入懷。「我對你的心意也一樣,不會改變。」
「巴奈……」他第一次捨棄敬語,用極親暱的語氣念出戀人的名字。「我不久後大概也會像邱君一樣被徵召,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溫柔的巴奈難得語氣強硬起來,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戀人的回答跟舉動強烈矛盾著,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顆心懸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頭,索求承諾似地開口:「不管你去哪裡都要活著,答應我。」
第一次知道戀人也會有這種小小任性語氣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後笑出聲。
「好。那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聽到空襲警報要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襲警報一響,我就擔心你。」
巴奈點點頭,還想再說什麼時,便聽到香蕉田外傳來警察的聲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宮前聚落日野家的兒子,人在這裡嗎?」
警察大人找他有什麼事?
日野昭一毫無頭緒,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開懷中的戀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警察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陣仗,日野昭一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
除了見慣的吉野村派出所警察,還有兩名面生的軍官。
「日野君,你怎麼獨自跑來南園村,讓兩名軍官大人從你家特地跑過來找你!」警察劈頭就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