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他沒打算談異國戀,他不想重蹈父親的覆轍。
綜上所述,他的結論是:無視這份不知何時萌芽的心情,繼續維持現狀。
可是這個女人真的常常在考驗他忍耐的功力。
他早發現她有發呆時猛盯著人看的習慣,而這習慣最近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就算他再怎麼擅長擺出一副淡定的態度,一直被如此「熱切」的目光凝視著,他內心當然不可能平靜無波。
所以說,爺爺派他來台灣,根本是來修行的,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
想到等一下又要與那位愛亂認表妹的餐廳老闆見面,也不知道過分熱情的他會不會又做出什麼令自己或令她困擾的事,淺見時人就覺得頭有點痛,只好勉力忍下歎息,命令自己專注於面前的銷售企劃書。
「海藍小姐,好久不見啦,這裡這裡!」
兩人才剛踏出出租車,馬耀爽朗的聲音便中氣十足地傳來,他獨自站在只以日式拉門上一塊藍布低調標示店名的日式料理店門口。
「海藍小姐,我mama吃不慣日本料理,今天就沒帶他來,我們先進去吧。」
簡單的寒暄過後,馬耀領著兩人進了內裝相當具有日本風味的日式料理店,服務生帶他們坐進半開放式的包廂,送上茶水跟菜單。
點完餐,紀海藍起頭寒暄。「馬耀大哥,不好意思還要你放下餐廳的工作特地來市區一趟。」
「不會啦,我們做這行的,偶爾也是要四處觀摩一下。」馬耀環顧店內的裝潢一圈後,目光掃過淺見時人,最後一臉關切地落在紀海藍身上。「欸,你們上次回台北以後,日本人先生真的沒怎樣吧?他上次那樣醉倒真是嚇死我了。」
「還好啦,哈哈……」回想起當天淺見時人幼兒化的樣子,紀海藍忍不住笑出聲,發現鄰座的他正看著自己,才連忙拿起茶杯喝茶掩飾笑意。
「沒事就好,不然我原本有點擔心你一個女孩子會不會被他怎麼樣。」
「咳咳咳!」紀海藍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嗆得眼淚在眼眶亂轉。「怎麼可能啊咳……」
看著她鄰座的淺見時人面不改色以最快速度遞紙巾給她的樣子,馬耀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決定很善良地不要去戳破。
「喔對了,這是我帶我mama去申請的戶籍謄本複印件,不過上面好多日文,我有看沒有懂就是了。」馬耀從手邊的袋子拿出放在夾煉袋裡的一迭戶籍謄本遞給紀海藍。「我還申請了光復後的,不曉得會不會有幫助,就當作給你參考。」
「馬耀大哥,謝、謝謝!」
終於止住嗆咳的紀海藍接過夾煉袋,馬上迫不及待地打開,抽出戶籍謄本影本仔細閱讀。
「JIRO.RAKO,昭和十三年三月三日生,RAKO.DAWA,大正七年七月十日生,DAWA.TIPSO……」紀海藍將戶籍謄本姓名欄上的片假名念出聲,一邊在心裡換算著吉洛跟其母拉珂的年紀。
「嗯,這個是吉洛爺爺,這個是他的媽媽拉珂,而這個是他的外婆達娃,這一份是吉洛爺爺出生後記錄的。」
紀海藍為馬耀解釋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戶籍謄本的人名與上面記載的記事內容後,抽出下一份繼續閱讀;她的指尖追著一個個以毛筆寫就的片假名人名與出生日期,發現自己的呼吸因為興奮而急促起來。
「這一份是比較早的記錄,應該會記載所有達娃孩子的數據。」
「真的嗎?戶政事務所的人說,我mama可以申請他媽媽那一輩兄弟姊妹的數據,那應該是這一份了。」馬耀關切地微微前傾上身。
「淺見先生,我們是不是找對方向,就看這一份記錄了呢。」
紀海藍向身旁的淺見時人一笑,見他微微點頭回應後,便將以訂書機裝訂的戶籍謄本翻到第二頁,映入眼簾的名字讓她瞬間睜大雙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公元一九二年,換算到一九四四年盟軍第一次空襲時,這個凱茵就是三十三歲,而當時巴奈是十六歲,這表示凱茵是在十七歲時生巴奈,跟拉珂說凱茵十六歲私奔算起來正好時間相符……
「這個凱茵,應該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巴奈的媽媽!」紀海藍掩不住興奮地跟淺見時人與馬耀各解釋了一遍她的結論。
「真的嗎!」馬耀興奮過度地伸手握住對座紀海藍剛放下戶籍謄本的雙手。
「嗯,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謝你了!」被難得有進展的喜悅淹沒的紀海藍,一時間並不覺得這姿勢有何不妥。
「紀小姐,服務生要上菜了。」淺見時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聲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馬耀先反應過來,立刻放開手。「啊哈哈,海藍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也覺得很開心就……哈哈。」
「啊,沒關係啦……」看著服務生把三人點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紀海藍才發現氣氛好像有點微妙。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以非常標準的持筷姿勢夾起放在小缽裡的玉子燒默默吃起來,連平常一貫會說的「我開動了」都省略,才確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怎、怎麼了?風衣……不,淺見先生的心情怎麼忽然就惡劣起來了?
「淺見先生?」實在忍不住,她開口喚了他。「怎麼了嗎?」
淺見時人緩緩將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長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壓抑什麼似地握緊又放鬆茶杯,最後才平板地開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證明了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親有關係,似乎也不能讓我們找到巴奈。」
「淺見先生這麼說也沒錯……」無法反駁淺見時人的評語,紀海藍前一刻還沸騰的興奮感瞬間被澆熄。
冷靜下來一想,戶籍謄本上根本沒有巴奈的名字,憑馬耀或吉洛爺爺旁系親屬的身份,依照戶政法的規定,也不可能申請到凱茵後來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記錄。
換言之,即使證明了親戚關係,他們也沒辦法循線追查下去。
不過,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本來就常處在線索斷絕的狀態,為什麼這次他心情會特別不好?
盯著淺見時人一如往常讀不出情緒的側臉,紀海藍實在理不出任何頭緒。
「咳咳,海藍小姐,你的烤魚要涼了喔,趁熱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點久,將一切盡收眼底的馬耀,帶著惡作劇笑容開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對喔。」紀海藍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動手整理剛剛拿出的戶籍謄本放進夾煉袋要還給馬耀時,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馬耀大哥,為什麼吉洛爺爺光復後改的漢名,跟爸爸、媽媽還有外婆的漢名,統統都不同姓啊?」
吉洛爺爺叫「劉繼勇」,爸爸叫「張英樹」,媽媽拉珂叫「王來美」,外婆達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寫在同一張戶籍謄本上,誰都想不到他們是一家人。
「這在我們原住民的家族裡是很常見的事啦。」馬耀接過那一袋戶籍謄本,習以為常地笑了起來。「上次不是跟你解釋過,我們阿美族命名的規則跟漢人不一樣嗎?光復初年的戶政人員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常常一個家裡面,每個人的名姓都不一樣。」
「欸……」紀海藍驚訝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這麼說來,也不知道巴奈後來改成什麼漢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開始覺得尋人的前途再次荊棘滿佈。
「紀小姐,怎麼了?」見她眉頭少有地皺起來,淺見時人淡淡問了一句。
紀海藍向他翻譯剛剛跟馬耀對話的大意,淺見時人聽了,難得沒有皺眉還是歎氣,只是一臉平靜地開口:「如果人有這麼好找,爺爺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許是漸漸習慣了這個小島上各種沒有規則的規則,他開始能夠淡然處之,不再像初抵時一點小事脫軌都能讓他煩躁不已。
「淺見先生……」他變得好淡定,跟剛來台灣時完全不同。
隱約覺得淺見時人似乎有哪裡表現得很矛盾,但紀海藍說不清究竟是哪裡,只能迷惑地盯著他出神。
「海藍小姐,不要太洩氣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們家族的人。」馬耀再度打破微妙氣氛,笑著開口安慰她。「雖然除了我爺爺吉洛之外,可能沒有其它知道巴奈跟凱茵的長輩還在世,不過我會再幫你們問問看的。」
「馬耀大哥,真的很謝謝你。」雖然沒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馬耀如此熱心的幫忙,還是讓她心懷感激。
「不用謝啦。老實說,我有一種你們離真相很近的直覺喔。」馬耀看著對座的兩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夾起一塊生魚片丟進嘴裡。「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