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完全忘了這回事。」坐在亭子裡的官朝海一臉懊惱,對眼前美景恍若不見。
「小姐,你現在才發現未免太遲了些。」阿黎一邊很有興趣地打量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賞花客們,一邊說道:「打從那晚你從辜府回來至今,都過兩個月了。」
「所以我才懊惱啊。」把信帶出去又原封不動的帶回來,她竟如此後知後覺。「鍾大哥,真的很對不起──」
「不要緊,我並不介意。」鍾傅替官朝海倒了茶,又將梅餅切成小塊遞給她。「你受了傷,我擔心都來不及,哪裡還顧得了那件事。」鍾博頓了頓,輕聲道:「你沒事就好了。」
「你沒事就好了,小姐。」阿黎學著鍾博的語調,在官朝海耳邊悄聲笑道。
「……」官朝海這會兒早已懊悔得連教訓阿黎的力氣都沒有了。「鍾大哥,你放心,下回我一定會幫你把信交給桂花賊的。那晚我與桂花賊閒談時,曾問過他的師父是何方高手,但桂花賊透露得並不多,只說他的師父是為情而退出江湖的。」
「是嗎……」鍾傅若有所思的喃道。
「也許下次桂花賊看到那封信,就會願意告訴我他師父是誰了也說不定。」
「那也得你遇得到他才行。桂花賊神出鬼沒,若你們能相遇三次,那還真是有緣分。」
是啊,若能與他相遇三次……官朝海想著這微乎其微的機運,不覺有此一惆悵。
「好了,梅花也賞了,茶也暍了。」鍾傅起身道:「咱們走吧。」
「走了?這麼早回去?」官朝海與阿黎異口同聲,一臉失望。
「當然不是了。」鍾傅微笑道。「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些受你恩惠的人?」
城郊老石村,地處偏遠,景色荒涼,幾幢屋瓦殘破的房舍零散佇立著,曬衣竿上幾件滿是補軒的舊衣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這裡就是貧民村……」官朝海伏在馬車窗邊探頭往外看,輕聲喃道。
貧瘠的空地上,幾個顫危危的白髮老婦駝背低頭曬著菜乾;破屋底下,有個雙腳殘廢的清瘦男子躺在竹椅上,眼神空洞;巷口幾個灰頭士臉的孩子們正幫著他們孱弱的娘親編著竹籃,嘴裡唱著不知哪兒學來的曲兒。
年剛過,這個地方卻沒有一絲年節喜慶,只聞得到一種清寒窮苦的氣味,和城裡那種富貴昇平的氣氛相差實在太遠。官朝海從前只是聽聞,從沒有親眼見過,此刻她的心中滿足震撼。
她深在閨中,不識民間疾苦,正如桂花賊所言,她出來闖蕩江湖,只是為了遊玩、為了透口氣,為了搏一個俠盜的虛名,就連偷偷讓鍾傅授她武功也是出於偶然。她為這情景感到震驚,桂花賊對這情景一定早就見怪不怪了。
「先前你交給我的東西,我命人悄悄變賣了以後,都拿來分送給老石村裡的貧戶了。」鍾傅說著,一陣風忽然吹來,令官朝海鬢邊的髮絲隨風飛揚,絲絲拂過他的面頰。
鍾傅情不自禁,正要伸手觸摸,官朝海卻剛好轉頭朝他道:「鍾大哥,咱們能不能下車?我想看清楚些。」
鍾傅答允了。
阿黎扶著官朝海下了馬車,鍾傅為了安全起見,仍命小廝隨侍前後左右。官朝海一行人本來就衣著不凡,如此陣仗排開,更是惹得老石村的村民們頻頻回首注目。
官朝海慢慢走著,仔細觀察這些住在貧民村的人們,他們的破衣、他們的倦容、他們的病體,還有偶爾出現那苦中作樂的笑容,都令官朝海感到心虛與難過。桂花賊是親眼見到了這些,所以成為俠盜,她飛天女賊該要多汗顏才是……
瞧出官朝海的低落情緒,鍾傅安慰道:「這些人為何成為貧民,與你無干;你生在富裕之家也不算是過錯,你若因見了他們可憐而怪罪自己的福氣,那我可不再帶你來這兒了。」
「不是的,鍾大哥,我並沒有那麼想……」越過鍾傅身後,官朝海瞧見一個婦人背上背了個孩子,肩上又扛著兩簍子蕃薯,一時重心不穩,腳一扭,就要跌進路邊大溝去。官朝海緊張了一下,差點要施展輕功去救她,便見一個身影閃到了婦人身旁,即時扶住了她與她的孩子。
「小心啊,吳大嬸。」男子將婦人扶穩了,又替她將簍子拾起,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小女孩幫著撿起落在地上的蕃薯。
「謝謝你啊,沐公子。」婦人感激道,背上的孩子卻開始啼哭。
「春寶給嚇著了。」沐溫川微笑著,伸手逗弄那孩子。「這幾日蕃薯湯的生意還好嗎?」
「稱不上好。」婦人苦笑道:「但比起以前真是好太多了,多虧有俠盜桂花賊的幫忙;最近還曾收到一個署名為『飛天女賊』送來的救濟錢銀,本來我還在苦惱春寶這病不知得看多久的大夫,光是藥錢就夠嚇人的了,現下暫且可安心了。」
官朝海看得愣住了,待她再回神,竟不自覺往阿黎身後躲──
那不是前些天在福良寺遇見的那對父女嗎?他那身素雅的長布衫依舊掩不住他出眾的風采,瞧他那溫文儒雅的舉止,聽他那柔軟悅耳的嗓音,不過第二次相逢,她竟將他認得如此清楚!
他們怎會出現在這兒,又跟這兒的居民熟識?莫非他們也是老石村的村民?
「小姐,你做什麼要躲?」阿黎奇怪道。官朝海正想解釋,誰知沐溫川與那婦人道別後,便往她們的方向走來,鬼鬼祟祟的官朝海與她身後那一大群隨侍自然映入了沐溫川眼簾。
「爹爹你瞧,是那個跟我搶香包的惡婆娘。」小阮認出官朝海,立刻大聲道。
官朝海臉上驀地一紅,阿黎立刻上前護主。
「哪來的野丫頭如此無禮──啊?小姐,原來是他們!」
「小阮,不能這麼沒禮貌。」沐溫川輕斥小阮,又朝官朝海拱手賠禮。「小阮年紀小不懂事,請姑娘別見怪。」
「朝海,你認識他們?」鍾傅皺著眉頭,懷疑的觀察著沐溫川。
「不認識。」官朝海否認道,推著阿黎要走,卻見小阮一手護著胸前新買的香包,一手拉著沐溫川道:
「爹爹,咱們走,免得這惡婆娘見了你買給我的香包,又要跟我搶。」
「不會的,這香包是我買給你的,這位姑娘是大家閨秀,她就算再喜歡也不會跟你搶的。」
「可是上回她硬是跟我搶,好野蠻啊,爹你還說她不害臊呢。」
越聽越惱,忍呀忍啊忍不住!官朝海匆地轉身上前擋住了沐溫川。
沐溫川眼一瞄官朝海,臉上依舊帶笑,刻意放輕了的口氣,卻是不真誠的。
「姑娘,你不會真的這麼野蠻吧?」
「她才野蠻呢。」官朝海抑著怒氣,盡量維持表情的和順。「人窮不能志短,就算沒有錢,也不該用偷的。」
沐溫川一愣,狐疑道:「在下不明白姑娘所言。」
「我說的是她──這個小惡人上回在福良寺前偷了我的荷包。」
沐溫川聞言,低頭看了眼小阮,道:「小阮不會的。」
「你問她吧。那日你們要離開時,她往我身上故意一撞,就是她下手行竊的時候了。」本不想與這小惡人計較,但她口口聲聲稱她是惡婆娘,她可無法忍受。「不過幾個銀子,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看她伎倆純熟,恐怕不是第一次。」
沐溫川見官朝海說的信誓旦旦,不像是在說謊,沉吟了一會。
「小阮,前些天你說在路邊撿到了個荷包,裡頭有點碎銀子,你拿去送給廟裡的婆婆了──那荷包,真的是撿來的嗎?」
官朝海見沐溫川口氣依舊和緩,只是,收起了微笑的臉頓時看來冷峻似冰山,就連她看了也微微生畏,更別論那個已經心虛了的小阮。
「爹……我只是想學桂花賊……」
「年紀小小,誰不學你去學桂花賊?!」沐溫川慍道。「更何況桂花賊是懲惡助善,這個姑娘並非惡人,你怎麼能偷她的荷包!」
「她身上穿著好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什麼都有的富貴人家,卻還跟我搶小香包,還不是惡人嗎!」小阮嗚嗚咽咽的哭訴著,教官朝海再度窘紅了臉。
「搶不贏人就說她是惡人,爺爺把你寵壞了。」沐溫川搖頭道,伸手掏錢。「荷包裡多少銀子,我還給你。」
「不用了。」小阮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已惹來不少村民旁觀;她與鍾傅一群人和老石村格格不入的衣著更是惹來指指點點。深怕旁人認為她小題大作,那麼點小錢也要跟個小女孩計較,官朝海忙拒絕。「銀子事小,已送了人就算了,不用還我──」
「多謝姑娘好意,但這銀子我一定會還的。」沐溫川冷聲道。「正如姑娘所言,人窮不能志短,做人要有骨氣,我會好好教小阮的。只是姑娘自己或許也有該檢討之處。」
「檢討?」見圍觀村民竟點頭稱是,官朝海不禁生惱。「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