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妳怎麼說。」他負著手,瀟灑轉身就走。「記住,是切『白』蘿蔔絲,不要切切到最後變成紅蘿蔔絲了。」
「什麼紅蘿蔔白蘿蔔的!」她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別切到手嗎?
東施施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副驕傲自大的模樣真是惹人生氣,可是為什麼卻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窩心?
「對了,他為什麼要幫我呢?」她撓撓頭,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裡的魚兒一甩尾,在水面輕濺起嘩啦啦一記水聲。大條小條落砧板的蘿蔔「絲」堆如小山般高,籮筐裡卻還有二三十顆碩大蘿蔔靜靜躺在那兒待宰,而應該操刀的東施施卻已經累趴在一堆蘿蔔絲裡睡得東倒西歪了。
走進內膳房的駱揚目光一凝,隨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這丫頭真是一點耐力都沒有。他心底閃過一絲懊悔——真不知這所謂的地獄訓練,到底是在折磨誰啊?駱揚有一種自找麻煩的不祥預感。他走近台邊,修長指尖輕輕拈起了黏在她額頭上的一條蘿蔔絲,歪歪斜斜的刀法簡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豫州進貢蘿蔔。」他歎了口氣。
可是這丫頭也真夠了不起的,臉上黏滿了蘿蔔絲,她居然還能睡得這麼甜?
粉嫩嫩的小圓臉呼呼大睡,小嘴還微張,小巧挺俏的鼻頭橫掛了一條蘿蔔絲,搞得像多了道初癒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險些笑了出來。
「喂,姓東的小丫頭,妳究竟是遲鈍還是真笨?」他忍不住搖頭,「都什麼時候了,妳還能睡得著?」
他們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可以商擬宴客菜單,除開她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須配套的附屬菜餚、前菜、涼菜、葷菜、素菜、甜點、鹹點……依皇室龍鳳婚宴規矩全套做下來,更是一項艱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點廚技都不懂……
駱揚一一檢視著小山高的蘿蔔絲,眉心不禁糾結了起來。按照這個進度,她一個月後要是能煮出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試,豬也能在天上飛了!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搖了搖頭。
「喂,起來。」他輕推她的肩頭。
「嗯……不行了……我已經吃不下了……」她蠕動了一下,咕噥著,伏在砧板上又睡著了。
「東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連動也不動。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棄。「罷了。」
現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時分,所有御廚和廚役就該上值當差,籌備早膳,他現在勉強叫醒她也濟不了事。
可,總也不能讓她繼續趴這兒睡,非但旁人瞧見了不適宜,也容易著涼。
凝視著她睡得香甜的嬌酣小臉,他嘴角揚起了一絲無奈的淺笑,「還真是好睡,妳是天蓬元帥投胎的不成?」
駱揚伸出雙臂,溫柔地攔腰抱起了她。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為什麼會放緩了動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覺得懷裡的小人兒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為太后娘娘進上的那一碗滑嫩、甜香可人的茉莉奶酪佐玉團湯。
真想咬一口。
「天殺的!」他臉色陡紅,隨即懊惱地低咒了一聲。「你腦子真的壞了,又想著要吃掉她?你當真不怕拉肚子嗎?」
可說來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溫柔若水之鳳,就是嬌艷如花之喻,可是為什麼他會把懷裡這丫頭片子同甜甜軟軟的點心聯想在一塊兒呢?
看著懷裡那張睡得像小娃娃的圓臉蛋,駱揚突地有股衝動,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嫩圓潤的臉頰,是不是如同他想像中的那樣吹彈軟嫩?
「傻妞,睡成這副雷劈下來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壞人給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妳也還在做夢呢!」
嘴裡的話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卻掠過一絲柔軟的笑意。
老實說,他還真有些羨慕起腦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對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來也不過當被蓋,天大的煩惱劈將下來,也得先等她吃飽睡飽之後再說。
「姓東的丫頭,未免也太好命了吧妳?」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騰出手來,惡作劇地掐擰了她豐嫩臉頰一記。
「痛……咬我……」雖是在沉沉酣夢中,她仍皺了皺小包子臉,下意識更鑽窩進他懷裡。「臭蚊子……」
實在太好玩了,駱揚抑不住低笑了起來。
「傻姑娘,切個蘿蔔真有這麼累嗎?」他呢喃笑問。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這麼快就送她回小知軒了。
他很想……就讓這個軟軟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懷裡一會兒,因為抱著她,他心裡不知怎地,就有種莫名暖和的踏實感。
就像隆冬寒夜、懷裡揣著只圓圓胖胖熱燙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貼得胸口發熱,就連心口也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他就這樣抱著她,靜靜坐在緊捱著角落大圓桌旁的椅子上、腳邊就是炭火餘溫猶存的灶口,抬頭,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輕輕淺淺地映落在她小巧圓潤的熟睡臉龐上。駱揚唇畔的微笑不自覺地蕩漾了起來,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蘿蔔。
第三天晚上,還是一堆蘿蔔。
第四天晚上……
「師父,拜託可不可以換一樣東西切啊?」東施施一張小臉苦成一團,望著那堆蘿蔔就腳軟。「只要不是蘿蔔,要我切什麼都行!」
「我不是那種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駱揚嘴角浮起一抹邪惡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頭。「沒問題,明兒就改切點別的。」
「謝謝師父!」她小臉登時亮了起來,也不敢抗議他揉亂了她的頭髮,滿眼感激涕零。「只要不是蘿蔔就好了,謝謝,謝謝。」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東施施才一踏進內膳房,看見他指的待切物品,馬上就後悔了。
「不要逼我……拜託……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死命扳捏著水缸邊緣,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風中秋葉。
「妳不是想改切點別的嗎?」抱臂佇立在一旁等待著的駱揚強忍翻白眼的衝動,耐著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妳殺條魚,又不是叫妳去殺人,抖什麼抖?」
「可可可……牠牠牠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對這條大草魚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心緒訴過衷情,今天卻要對牠翻臉不認魚地刀刃相向!
她滿臉掙扎懇求地望著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妳吃素嗎?」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呃,不吃。」她搖搖頭。
他一點頭,「好,那可以繼續了。」
「等一下,如果我從現在起改吃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殺魚了?」她臉上燃起希冀之色。
「來不及了。」他獰笑道。
「那那那……那我再去切蘿蔔,你這次要我切幾千幾百條都行,就是不要逼我去殺那條魚啦,拜託!」她死巴著水缸邊,放聲尖叫,「拜託拜託拜託……」
「行了行了行了!」他耳朵差點被震聾。「不殺魚,可以了吧?拜託妳不要再尖叫了。」再被她這樣叫下去,全皇宮都給她吵醒了,到時候若是驚動了皇上,還不知死的是魚還是人呢。
「吁……」東施施鬆了一大口氣,臉上浮現滿滿的戚激。「謝謝,師父,你真是大好人。」
「現在又知道要拍馬屁了?」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呵。」她訕訕然地笑。
駱揚苦惱的揉了揉眉心,揮揮手道:「算了,看來要訓練妳從基本功開始學習,時間絕對不夠,那刀工洗切方面就由我代替好了。對了,妳東家的祖傳食譜呢?」
「在這裡!」東施施如釋重負地笑了,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祖傳食譜,滿面討好的說:「哎喲,師父,你早想開就對了嘛,靠我是濟不了事的啦。來來來,我們東家祖傳十八套大菜的秘技都在這兒,你只管拿去用,千萬不要客氣……那我可以去睡覺了吧?」
「慢!」見她要往外溜,駱揚及時拎住她的衣領,皮笑肉不笑的問;「妳要去哪裡?」
「既然是師父你出馬,這裡自然就沒有我的事了……」她縮了縮脖子,怯怯地望著他,越講越心虛,「不對嗎?」
「妳想得美。」他二話不說就將她押在自己身邊,重重哼了一聲。「妳,打開食譜第一頁,我從第一道開始教妳。」
「啊?」她那張臉瞬間像活脫脫吞了黃連般發苦。
「我瞧瞧第一道是什麼,嗯,『佳偶天成』湯……」他左手像押犯人似地穩穩掌握著她的頸項、右手指尖輕敲著食譜上的字眼。「這名字不錯,有點意思……以上好雪玉脆藕為底,熬出清甜滋味,再以天麻數片、艷紅枸杞子少許,取其藥香與滋補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