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或許沒有妳煮的人參粥,妳娘就不會死,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就算妳在這兒自責痛苦到死,也無法令時光倒轉,更不可能挽回妳娘的性命。但眼下明擺著的事實就是————如果妳沒能親手做出東家一十八套大菜,通過皇上的審查試菜,那麼妳東家一族恐怕將面臨比死還慘的境況!」
東施施陡地一震,淚霧迷濛的眼兒倏然驚慌了起來。沒錯!爹和奶奶,還有東家上下數十口人,他們的榮辱成敗、生死存亡,全都掌握在她手上……
「妳娘在天之靈,想必也不願見到妳為一時大意鑄下的過錯,痛苦懊悔自責至今。」駱揚抬手拭去她頰畔的淚水,溫言安慰道:「聽我說,逝者已逝,來者可追,妳現在可以選擇拋下過去自慚內疚的陰影,打起精神,重整信心,好好完成妳應該做的事。」
「師父,我能學著切菜,我能試著殺魚,可是……」她惶惶然地道:「我不能獨立完成一道菜,我很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能再做出會害死人的食物,她絕對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手、再一次的造孽!
「妳能。」他黑眸炯然生光,語氣強硬道:「只要有我,妳就一定能做得到!」
「師父……」
「妳究竟想不想彌補自己當年犯下的錯誤?」
「我當然想!」東施施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我甚至求過梅龍鎮上所有廟裡的菩薩,只要時光能夠重來,只要能讓我娘不死,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就算要拿走我這條命,我也——」
「有必死的決心,」他嘴角微微彎起,「那事情就好辦了。」
她一呆。
第7章
御花園裡,杏花如雪。紅泥小火爐,柳州好銀炭、一注水微微地滾了,茶香清逸飄散了開來。清茶之香混合著杏花幽香,午後和風輕拂,落花有聲,此情此景,更顯得風雅宜人。
「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做松風吟,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
御兆帝欣賞著芳心纖纖素手巧烹茶的翩翩姿態,不禁笑贊,「蘇子瞻烹茶品茶之功可謂一絕,倘若子瞻再世,必定會將小芳心妳引作茶友知己了。」
「皇上過譽。」芳心微微一笑,「小女子怎能與蘇大文豪的雅興逸舉相比?奴婢不過是借了皇上珍藏的定州兔毫盞,福州進貢的上好鐵觀音,玉波清湖出湧的好泉水,這才能博得皇上一個『 好』 字呢。」
御兆帝哈哈大笑。「好,好個伶俐巧人兒,以此資質,只讓妳掌管香膳房,倒是浪費了!」
她抿唇微笑,輕輕斟過那微漾碧色的清醇茶湯,恭敬奉上。「皇上,您先飲過這茶,潤潤口吧。」
「好,好。」御兆帝接過,細細品嚐起來,不禁滿足地笑瞇了眼。「果然還是芳心妳烹的茶最對朕的脾胃了,真如瓊漿玉液,入喉生津添香回甘啊。」
芳心謙遜地連道不敢。
「唉,要是朕的寶嬌能有妳一分的嫻柔溫婉,朕也就不需要愁煩她的婚事了。」御兆帝突然想起積壓心頭多時的煩惱,不禁歎了一口長氣。
雖說他已下聖旨,把寶嬌這門燙手山芋婚事丟給了梅龍鎮的媒婆世家打理,但說句心裡話,他實在也覺得這門親事誰接誰倒霉,因為他的寶貝小女兒,可不是好吃的果子呢!
不過在諸多有待他費心操煩的小兒女姻緣瑣事當中,幸虧就只婚宴這件事,最能教他放心。
有駱揚這個總御廚長幫忙盯著,他這個萬歲爺只要在一個月後等著高高興興試好菜便行了。一想到這裡,御兆帝不由得笑了起來。
「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氣質宛若天人,又豈是芳心一介小小宮婢能望其項背?」芳心忙道。
「氣質宛若天人?」御兆帝一呆,隨即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朕想,妳有空該去找御醫好好檢查一下眼睛。」
「皇上,您該對自己掌上明珠多些信心才是。」芳心淺淺一笑。
「小芳心,妳也是朕看著長大的,朕向來拿妳當自己子侄甥女看待,所以就不同妳說那些場面上的客套話了。」御兆帝突然嚴肅了起來,認真地看著她,「坦白說,朕一直有句話想問妳。」
「皇上請說。」她忙斂容正色。
「朕想問,妳!」御兆帝湊近過去,神秘兮兮地問:「手頭上到底有沒有什麼好貨色可以介紹給寶嬌的啊?」
「……」
「沒有嗎?」御兆帝眨眨眼,難掩失望之情,喃喃自語道:「朕還以為似妳這般才貌,應當是追求者眾,手頭上至少也會有百八十個好逑的君子才是。」
「萬歲爺真是太看得起奴婢了。」她甜甜一笑,「芳心並非國色,也沒那麼大志向要傾城傾國;任憑弱水三千,奴婢也只想取一瓢飲罷了。」「哦……」御兆帝一細思,隨即恍然,突然笑得好不曖昧。「朕知道了。看來,朕的總御廚長真是好福氣啊,呵呵呵。」
「……萬歲爺就愛捉弄人,奴婢不與您說嘴了。」她斂眉,彎起的唇畔卻是笑得更加嬌柔。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御兆帝興致勃勃地問:「不如就由朕作這個大媒,為妳做主如何?」
「皇上聖明,」她盈盈一笑,抬起水亮美麗的眸子,「既然皇上您開金口,那麼芳心就大膽向您求個恩典了。」
「哈哈哈,妳說,朕聽著呢。」
「請問……」東施施一臉驚畏地看著滿桌一字排開的湯湯碗碗,遲疑地問:「這是要幹嘛的?」
駱揚傲然一笑,信心滿滿的開口:「這是我的獨門拿手菜,集合酸甜苦辣鹹五味,補益於心、肝、脾、胃、腎,素來大有神效。」
「哇!師父,你真的好厲害!」她羨慕地看著滿桌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的湯菜。
「那!這是要幹什麼的?」
「我要調教、刺激妳舌上的味覺。」他端起一碗飄香四溢的特製雞皮酸筍湯,「來,喝掉它。」
東施施接了過來,看著湯裡細緻如柳絲的酸筍和雞絲,不禁暗自讚歎!真是好巧的刀工。
他看著她一口口喝完酸湯,「如何?」
這酸筍可是陳州老貴莊醃了十年的老酸筍,一小片就酸得令人齒軟打顫,通常得泡過三日,時時換水去酸,這才能製成風味獨具的酸湯來。
但是他只泡了一日,特意取那酸,好震醒她的舌蕾。
「沒味道。」她有點抱歉地道。
「沒味道?」他大受打擊,迫不及待再端過另一碗。「那妳再喝喝這道,嘗嘗是什麼味?」她依言乖乖喝完。「怎樣?」
「沒感覺。」
駱揚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這『相思蜜意湯』我刻意摻入了份量十足十的許州甘甜紅豆和隸州花蜜,一口就足以令人骨頭都甜到酥軟。」
「對不起。」她臉色很是慚愧。「喝不出來。」
「好!那麼這次換喝這個。」他就是不信邪。
她接過碗,立刻喝得乾乾淨淨,涓滴不剩。「嗯,這一碗是什麼呀?」
「苦瓜苦菜黃連湯。」他臉色有些發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是在一旁聞到那股黃連苦瓜味,就已令人不自覺想反胃了,可她竟能一口氣喝完,連眉也不皺一下?
「噢。」她尷尬地摸摸頭。
「再、來。」他的話自齒縫迸出。「不過這碗湯妳千萬得當心,如果禁受不住,千萬不要勉強,我一旁已經備好漱口的酥酪茶了。」
「好。」東施施被他的話惹得不禁心驚膽戰起來,小心翼翼端過這碗色澤美麗的湯,小小口地喝著,不一會兒又喝光了。「那麼,請問這又是什麼呀?」
駱揚看得滿頭大汗,面色凝重慘白。「妳當真沒感覺?」
她舔了舔唇,只覺嘴唇好像熱熱的、燙燙的、腫腫的,胃裡的湯湯水水好像開始打起架來,可是她仍然茫然不解地搖了搖頭。
「這是四川『斷魂燈籠椒』加『妖獸辣花椒』 煮出來的『辣煞人湯』 。」他臉色如土,「我煮它的時候,內膳房的大大小小人等全被嗆得跑的跑、逃的逃,我自己更是連試都不敢試味道,可是妳居然一整碗都喝光光了?!」
她的味覺不只是硬如石頭,胃恐怕也是銅澆鐵鑄的,居然到現在還能撐得住?
看出他眼底的震驚疑惑,東施施訕訕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實打從七歲起,我因為嘗不出味道,所以無論吃什麼都一律稱讚好吃。也因此不知誤食了多少亂七八糟的食物,香的臭的好的餿的,應有盡有……可說也奇怪,久了,也就莫名其妙鍛煉出一顆鐵胃來了。」
他震驚得啞口無言。
「最後這一碗是什麼?」她摸摸肚子,暗暗打了個隔兒。雖然有點飽了,可是實在不想辜負他的好意。「我可以再喝喝看,說不定這次真能喝出味道來呢。」
駱揚有點提不勁來地將那碗加了通州醃鹹魚的湯端給她,苦笑了一下,「妳不用喝完,只要試一口就行了,這湯鹹死人了,妳要真一飲而盡,就算真是鐵胃也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