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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雷恩那

  拄著烏木杖,他離開椅座,略跛地踱出幾步,立在船舷邊。

  伍老太爺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自個兒口中所提的那丫頭已鑽進馬車內。

  第三章

  那個叫大智的馬伕拽著韁繩,抖著細鞭輕輕一抽,馬匹嘶鳴一聲後隨即調頭,他們漸行漸遠,漸漸沒進細雨中,消失在眼界裡。

  「如何?」老人家再問。

  他斜覷年輕男子一眼,明擺著非討個說法不可。

  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前方,似要穿透這一幕春雨,去瞧透誰、盯緊誰。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揚,嗓聲如浸過芳蜜,醇厚流動——

  「就她吧。至於如何不如何,也得試過才知。」

  五日後

  今晨,慶陽城門甫開,一輛馬車從城外而進,一路來到位在城東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說是專程來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曉清帶著果兒丫鬟,在同父異母長兄兼夏家主爺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

  她斂裙方未坐妥,立在車篷後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頭猛然一震,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壓下欲甩脫他掌握的衝動。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揚睫迎視,微微抬高半邊仍留瘀青的傷容。

  「雖不知他為何執意見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別壞事。懂嗎?」夏震儒嘴角淡勾。

  聽著兄長慢條斯理、帶古怪笑意的告誡語氣,她背脊禁不住竄寒……什麼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東西,她都得「伺候好」嗎?

  「你是夏家女兒,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該多幫忙,這回確實是個登天梯的絕好機會,千萬別弄擰了。」他略頓,笑笑又道:「搞砸了,大夥兒全沒好處,你不好過,我想姨娘也不會太好過,你也不願她老人家難過,不是嗎?」

  扯到生母,她玉顏幾無血色,兩排貝齒咬得生疼,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強迫自個兒點了點頭,算是給出回應。

  夏震儒一笑。「這才乖。」他放開箝握的五指。

  馬車簾子掩下,車輪開始轆轆滾動,果兒隨即挨過來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聲哭,眼淚卻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滾出眼眶。

  「怎麼這麼愛哭?」夏曉清歎氣。

  「小姐被欺負……我、我見了難受……」果兒吸吸鼻子,忍不住癟嘴。

  欸,跟了她這樣的主子,也實在為難這小丫頭。夏曉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聲道:「好果兒別哭,不會有事的……」

  能守護的,她盡力去守。

  當身邊的人軟弱,她會盡力挺住。

  無法遠走高飛,就嘗試平氣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終有否極泰來的時日。

  她極淡一笑,對橫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無謂了……只是啊只是,在無誰覷見的時候,她眸心會不自覺深幽顫湛,眉心也扣輕愁。

  離城約莫五里路,馬車來到北坡竹林。

  夏曉清禁不住揭簾子往外瞧,內心驚疑不定,因佔滿北坡的這一大片細竹林地竟不知何時開通一條小路,路寬恰容一輛馬車行走。

  車行時,竹葉時不時挲過車身,沙沙娑娑的穿林聲夾伴竹枝搖曳時咿咿呀呀的聲響,落進耳中倒有一番意趣。

  突然間豁然開朗,林深之處闢地建宅。

  馬車甫停妥,有僕婢隨即迎將過來,替車上的女客撩高簾子,擺上踏腳凳。

  夏曉清越來越覺古怪,如墜五里迷霧,實在摸不清主人家底細。

  宅子很新,該是方建好不久。

  進寬敞前廳,果兒便被留下,名梳雙髻、扎粉帶的小丫鬟領著夏曉清繼續往內院去。

  走在長長迴廊上時,午前春光穿過霧化的朝露落在簷前,簷沿溜邊兒處宛若鑲了命、鍍了銀,水亮亮閃動,然後涼風拂發、拂臉、拂過袖底與裙擺,風的氣味透著野地香氣,微腥,卻豐饒舒爽……夏曉清走著、走著,覺得自個兒彷彿越繞越深,深進北坡竹林,深進林中某個憑空而現的秘地。

  她被帶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裡。

  「主子等會兒便至,請小姐先在這『綺雲園』內用些小果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禮,夏曉清遂輕聲道謝,小丫鬟一聽,眨眨眸對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揚聲嗓,清清脆脆地說:「心眼好,長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曉清有些丈二命剛摸不著腦袋。小丫鬟突如其來的脆嚷似要說給誰聽一般,但園子內靜得很,哪還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轉身跑掉了,僅餘她獨自一個。

  環顧週遭,她細細端倪,覺得這座園子佈置出來的模樣有北方園子的大氣,卻不失江南庭園的細膩,沒有太過繁複的亭台樓閣,倒有層層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暈的石料做出山景與巖壁,粗獷石材卻能眼琢出精緻紋路。

  然後園子的央心擺設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無比,光可鑒人,府內僕婢送上的果子、糕點和香茶擺滿桌面。

  她靜靜打量著,內心猜過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來頭和竟圖,是有些沮喪,但見每色小果與茶點製作精細,巧思誘人,嘴角又不禁發軟,竟難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碰壞般輕輕撫過一盤雪條糕。

  「那是山羊奶和過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點,配上南方濃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嘗嘗。」

  裂綢般的中低男性嗓音驀然而起!

  夏曉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揚,這一瞧,一口氣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內,堵得她張口無語,渾身繃緊。

  那一溜泛光的迴廊簷下,男子不知何時到來。

  他走下迴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襲鐵灰色袍衣奪去她的呼吸,讓她雙眉漸漸挑高,兩眸緩緩瞠圓。

  她能認出,那是同一塊布料。

  眼前男子與五日前在碼頭區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樣……所差的僅是衣袍上的暗繡圖紋,她在舫般上所見的是蝠紋繡,此時他身上的卻是蘭草紋。

  耳中轟轟作響,腦子裡聲音乍迸,在瞬間又歸寂靜。

  她被轟傻一般怔怔望著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著他使用那根烏木杖,步伐微跛地走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臉容,眸線從那根烏木杖移到他指節分明的修長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後移向他的臉。

  眼前男人有張稜角分明的清俊面龐,挺直的鼻樑,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狀稍顯嚴厲,焦覺並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兩潭深淵、如她最最不能明瞭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無情無緒,又似暗藏玄機。

  「夏姑娘對我手中烏木杖如此感興趣,其中門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他語氣持平,聽不出心緒起伏。

  夏曉清實不知自己竟能懵得這般徹底,在她回過神之前,一長串的話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後堅實如鐵,木色黑中透紅,紋揮清美,斷面柔滑,若按書朋中所記,該屬海南一帶的樹種,且是取烏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讓烏木不蛀、不朽、不腐,這把手杖能用一輩子,而且——」停!

  老天!夏曉清,你都說了什麼?!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對般艙內的擺設已不知收斂、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話,如今真犯渾了,竟說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對不住……」

  她不該如此失儀。

  只是察覺出他是當日避於折屏後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來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過年輕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殘疾,讓她一下子思緒停滯。

  「為何道歉?姑娘說得頗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烏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靜道:「這把烏木杖確實可用一輩子。」

  男人看起來不似發怒,僅就事論事一般,不覺被她冒犯,亦不覺她笨拙失態。

  夏曉清內心更增困惑。

  見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猶自佇立,被動且消極地對峙著。

  桌上擺了茶,他原已端起一隻蓋杯欲品茗,見她並不隨他落坐,他指尖一頓,放下杯子,揚睫再次瞧她。

  外表溫馴,性情柔韌——看著她時,他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些評斷。

  秀而雅的眉睫沉靜伏斂,眸心卻隱隱顫動,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她無故落在他的掌握中,進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極好,即便心生慌懼,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在下姓宮,宮殿之宮,雙字靜川,北方松遼人士,家中營商,以鹽為大宗。夏姑娘既肯賞臉來訪寒舍,何妨坐下來說聊幾句?」

  他將屬於她的那杯香茗緩緩推近,而後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腦子裡原是亂哄哄,聽到他所說的,夏曉清心魂不禁一凜——

  宮姓。

  松遼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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