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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雷恩那

  「伍爺爺,那個……適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請來的四大戲班……」她急著說清,心想,這艘舫船該是老早便泊在此處,它停在這兒,離「伍家堂」篷船所泊進的棧道如此之近,有人惡意霸住棧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後的始作俑者是誰,八成也是知道的。

  內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豈知伍老太爺寬袖一揮,渾不在意似的。

  「別跟咱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那些早不歸我管。兒孫自有兒孫福,要合要鬧、要興要敗全由他們,我懶得管,只管自個兒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兩聲。「清丫頭,你來得正好啊,來幫你伍爺爺瞧幾件玩意兒。」

  「伍爺爺,我——」夏曉清話音陡頓。

  她一雙潤過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顫,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點。

  氣息微岔,她此時才驚覺船艙中除了伍家爺爺與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寶花鳥紋的折屏之後。

  屏風後其實是一整幕的細竹簾,此時簾子高卷,天光洋洋灑灑透進,將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綢繃制而成的屏心上。

  長袍闊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長,長髮束於身後,男人坐姿閒適。

  ……也是伍家的人嗎?

  夏曉清突然意會到,倘若對方一直就待在那個所在,定將之前那場風波全瞧進眼裡了,畢竟那幕細竹簾一開,正巧對準碼頭區,而她在細雨中與人爭執、粗魯奔走、瘋狂撒錢的行徑,肯定就如唱大戲般在對方眼前上演。

  臉蛋不禁生熱,疑惑叢生。

  她抬手將猶染水氣的髮絲撩至耳後,幸得聲嗓猶能持靜,她細聲問道:「伍爺爺要曉清幫忙瞧什麼?」

  她暗想,那人既避於折屏之後,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飾、懶得掩飾,明擺著不願與她照面,那她便也該視若無睹,無須去問。

  這一方,伍家老太爺挨了過來,搔著銀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這一座折屏嗎?清丫頭眼力好,快來幫你伍爺爺評斷、評斷,瞧瞧有啥兒名堂?」

  夏曉清低應了聲,眸光專注在屏風面上游移,輕徐道:「折屏為四扇曲屏,無沉重屏座,扇與扇之間以金屬銷扣相接,屏框是輕質的雅楠木材,屏心為上等絲絹,繡百寶花鳥紋,繡功針法……嗯……屬北派繁針繡,一針落四方,表、裡、上、下各有章法,花鳥隨觀看方位各有變化,栩栩如生,饒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張,聲卻止了,覷見一方袍擺不經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來屏風後男子穿的是鐵灰色衣袍。

  那其實是不太張揚的色調,甚至偏沉了,但樸拙色澤卻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繡紋,乍看無華卻多姿……她瞅著,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傳一段時候的北派繁針繡啊!」伍老太爺拊掌大樂,顴骨紅潤潤。「咱就覺這花鳥紋巧心得很,愈瞧愈喜愛!這舫舟主人與你伍爺爺是忘年摯交,他說,船上的擺設要能道出一番講究,便全歸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們慶陽城,以為慶陽無人才,那就不行。再說了,他一開始可沒說不能找人助拳說解啊!」

  老人家一臉得意,邊說還邊覷著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這艘船並非伍老太爺所有!

  避在折屏後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曉清終於懂了。

  至於對方之所以遣小廝邀她上船,皆應老人所求吧……

  思緒一清,她那時不時要竄出的傲氣忽又爬上心頭,覺得主人家根本不歡迎她這個生客,留下不走只讓對方不便,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個緩長的吐納,啟唇慢語。

  「伍爺爺,我近午時分才從府內家丁口中,聽聞到有關碼頭區這兒的消息,當時賬房派換零散錢的馬車正要出發,我遂跟了來,腦子裡其實無半點主意,只怕太過匆促,還是沒能處理好咱們兩家的事,您——」

  「欸,都說別提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還提?」伍老太爺粗聲截斷她的話,繃起老臉。「過來過來,再幫你伍爺爺瞧瞧這套黃梨木桌椅。你只管說,看出什麼說什麼,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爺孫倆連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讓他悔青腸子,悔得五臟六腑都發疼!」

  「爺爺……」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過去,躲都無處躲。

  咬住幾要逸出唇瓣的幽歎,下意識地,她的一雙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風——

  那抹影子對老人家挑釁的言語不為所動,只徐徐拉開一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搖。

  夏曉清越發不自在。

  她心想告辭,伍老太爺卻沒絲毫放人的打算,逕自興奮道:「清丫頭,你瞧這黃梨木的切面,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還有這些榫頭跟卯眼的部位……嘖嘖嘖,功夫做得真細緻。」

  「伍爺爺,若已無事……清兒該下船了,大智和果兒還在岸上等著……」

  「誰說無事?眼前橫著好幾樁呢!你要走,也得幫完你伍爺爺再走啊!」

  老人家揪著兩條粗粗灰眉,垮著嘴角,繃臉裝凶不成,這會兒改而扮出可憐相,「楚楚可憐」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曉清完全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實在不能抵擋啊!

  她咬咬唇,這次沒能忍住歎息,梗在胸中的氣息於是深緩一吐。

  她眸光再次專注在老人相中的傢俱上。

  仔細瞧過後,越看,內心越讚歎,這舫船上的擺設當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贈予,出手之闊綽也讓她大開眼界了。

  她探手觸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質的溫潤,嗓音如絲道:「老黃梨木,木質堅硬,紋理或隱或現,生動多變,結疤處的『鬼臉紋』趣味橫生——」略頓,她將撫過桌面的手湊進鼻前嗅聞。「原該濃烈的辛辣氣味已褪,僅留微香。」

  「還有呢?還有呢?這桌面、桌牙、桌腳,你全給說說啊!咱們跟他客氣啥勁兒?」伍老太爺笑呵呵。

  夏曉清接著道:「桌面嵌銀絲,銀絲隨木質紋路而走,成就一幅潑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緻,鏤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紋,意喻『福壽三多』,至於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麼啊?」老人家追問著,張大炯炯有神的雙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卻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舉,太過繁複。」

  伍老太爺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說得好!沒錯、沒錯,就是太繁複了,難怪咱看來看去,就那麼一點點不順眼,想來正是這原因,被你明明白白一點,咱腦門兒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馬後炮,放得臉不紅、氣不喘。

  「爺爺,我該回去了……」語氣都聽得出哀求了。

  這一方,伍老太爺終於良心發現般收拾起大頑童般的表情,不再纏人、鬧人,卻深深看她一眼,最後歎了口氣。

  「你娘親的病好些了嗎?」

  夏曉清沒料到老人會突然問起自家的事。

  這裡畢竟是旁人的場子,談家事總覺不妥。

  尤其當她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那道折屏,覷見那人不知何時止了搖扇之舉,彷彿凝神傾聽著,那讓她更感不安。

  沉吟了會兒,她輕聲答:「娘的病時好時壞,謝謝伍爺爺關懷。」

  老太爺歎道:「你娘親那病啊……唉,上回見到她時,她都不認得我了。」

  「娘她……她能認人的,她認得我。」她不禁急辯。

  「你也別跟你伍爺爺急,自從你爹走了,你娘也跟著倒,她可是你祖母當年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將,咱也是瞧著她百煉成鋼,誰知這塊鋼說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愛成那模樣,值嗎?你夏家產業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你便無須瞧嫡母與兩名異母兄長的臉色,又豈會如此辛苦?」

  屏風後的人又淡淡緩緩地搖起折扇,像似……等著她作答。

  「……爺爺,我真該走了。」一頓。「今日在碼頭區堵了『伍家堂』船隻一事,多謝您不追究。」

  她沉靜笑中透著靦腆,斂眸垂頸,對老人福身作禮。

  踅足,她離開艙室,奔進落了止、止了又落的無盡春雨裡。

  艙中幽靜。

  無聲,靜。

  靜,無聲。

  忽然間,老人家重重「欸——」地長歎一聲。

  頭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舉步往內走去,直直晃進百寶花鳥折屏之後。

  「那丫頭如何?」他問,危險地瞇起雙眼。「小子,別跟咱說你瞧不上眼。真論膽氣和果決力,她可不輸男人!」

  自始至終一直坐於屏風後的年輕男子終於起身。

  他丟開折扇,張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緻的烏木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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