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啊——我沒說不給啊!我金五賴誰的帳不好,怎敢賴您『黑虎幫』的帳?咱給!一定給!各位別衝動——」
「黑虎幫」老大惡狠狠又道:「那就把該給的錢端出來!」
「這……這數兒可不小,我沒帶在身上啊!」
這一方,一聽金五答得氣急敗壞,夏曉清秀眉輕揚,隨即頭也沒回地跑向停在不遠處的自家馬車。
「小姐?!」果兒先是一怔,下一瞬便追將上去。
原以為主子跑回馬車是為了躲開棧道上那團混亂,豈知她家小姐快手快腳地鑽進馬車內,復又鑽了出來,動作之利落讓原就憨傻的大智抓著韁繩呆愣在原處,微張嘴巴,不知該做些什麼。
「小姐……您、您想幹什麼……」嗚……不太妙啊!此時分,她家小姐懷裡抱著幾袋今早從府裡賬房兌換出來的銅錢和小碎銀子,這幾袋散碎小錢是準備送到城內幾處夏家的店舖供找零使用的,小姐她……她現下端出這等「散財童子」的氣勢,嗚嗚嗚,真的很不妙啊!
夏曉清沒作答,只迅捷無比地扯開袋口,然後伸手一撈一揚,大把的零散銀子便拋了出去,砸在碼頭上那些搬運工人的頭上、臉上,滾在他們腳下。
哇啊啊——
銀錢一出,豈有不轟動之理?
那些被銅錢、碎銀子砸中的人原本開聲要罵,待一辨清從天而降的玩意兒是多好的東西後,登時歡聲雷動,連扛在肩上的貨也顧不得,全伸長手臂搶著接錢。
「錢啊!有人拋錢啊!」
「再來啊!再拋啊!拋多一點、多一點——」
「這邊這邊!別光撒向那兒,這邊哪——」
「小姐啊……嗚……會被二爺打死的,還有主母夫人……這事傳回夏府,怎麼得了嘛,嗚嗚嗚……」
見婢子嚇得小臉無血色,滿眼浮淚,夏曉清遂將一袋銀子塞進對方懷裡。
「你也幫忙撒。有事我自會擔著,別怕。」
「不怕……嗚,才怪……」她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主子!果兒很驚嚇地癟嘴,但害怕歸害怕,還是顫著手、委委屈屈地揭開錢袋,很哀怨地聽話辦事。
「好果兒。」夏曉清微勾唇角,淡露一抹讚許笑意。
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不求什麼,只要眾人朝她這一方靠攏,只求堵了「伍家堂」船隻的那些人能被她這「散財」之舉吸引過來,讓出棧道給船上的人。
金五帶人來跟「伍家堂」鬧,表面上雖與夏家無關,然明眼人一瞧也能猜出幕後藏鏡人究竟是誰。而夏家主事的兩位爺,大爺性情陰沉,二爺脾氣暴戾,會指使金五如此為之的該是二爺,但大爺定也心知肚明的,明就知道卻默不作聲,放縱其行事,或者亦是想給「伍家堂」一點顏色瞧瞧吧……
然而這種「給顏色」的方法也未免太小家子氣!
真要鬥法,就該在生意場上見真章,而非使這種不入流的絆子。
想歎氣,一口氣只怕越歎越長,她將心思寧定,手持續往袋內抓錢,撒完一袋再撒另一袋。
她這「散財」之舉果然大奏奇功,才一會兒工夫,碼頭區已大亂,幾條用來出船、泊船的棧道幾近淨空。
然後,馬車所載出的大小錢袋也都淨空了。
空空如也。
她連袖中的一小袋銀錢亦盡數發出,當真兩袖清風。
撒掉幾袋子錢,前後花去不到一刻鐘,不少人仍賴在馬車周圍,眼巴巴望著站在車上的她。
「沒了!全給了!」夏曉清乾脆揭開車簾,讓眾人看清那堆變得扁扁的錢袋。
見沒錢可拿了,圍在週遭的人群終於散去,各家工頭們約莫是記起自個兒的職責,吆喝著底下的船夫和搬運工回去幹活兒。
雨不知何時停了。
手裡猶自抓著一隻空布袋,夏曉清氣息微紊,撒錢時的豪氣還在她胸中衝撞……
啊!「伍家堂」的船隻——
她眉睫陡揚,只見原被惡意霸佔的棧道上僅餘三、五人,伍家請來的戲班子早都下了船,那些人手腳好快,環視週遭,竟已尋不到蹤跡。
如此最好。
她抿抿唇,靜吐出一口氣,只覺事情沒鬧大,沒驚動「伍家堂」遣人過來援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真萬幸。
「小姐……」果兒忽地靠近,掩不住膽怯地挨在她身後。
她隨著婢子的眸線看去,隔一小段距離對上金五那雙細小眼睛,他身後和左右兩側跟著好幾名「黑虎幫」的人,那些人正打算押走他。
「看啥看?快走啊!你說錢沒帶在身上,俺就讓兄弟們跟你回家取錢去!」「黑虎幫」老大推了金五一把,瞥見猶佇立在馬車上的夏曉清時,他粗眉略挑,咧嘴露出泛黃的齒,哼笑道:「姑娘既不心疼銀子,一開始全給俺兄弟不就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俺們讓出棧道有什麼難?也不需你辛苦地拋錢撒銀。」話語中似對她的膽氣有幾分佩服。
第二章
夏曉清沒有應話,僅定定望著「黑虎幫」的人離開,而金五在離去前投射過來的惡毒眼神讓她必須攥緊雙手,方能鎮靜迎視。
「小姐……錢沒、沒有了……錢……都沒了……」大智結巴道,憨笑看著車內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覺方才撒錢的「遊戲」當真有趣。
「你笑?!還笑?錢都沒了,你還笑得出來?沒良心、沒腦子,頭那麼大,裡面全裝豆渣!錢沒了,小姐回去怎麼交代?二爺那麼凶,大爺……大爺好可怕,還有老夫人……怎麼辦才好嘛——」說著說著,果兒兩串眼淚突然滑下來,嚇得大智瞠目結舌,臉色發白。
今日此舉,夏曉清不是沒想到後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兒,生母楊氏原是府內安排在老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鬟,後來是老太夫人作主,讓親手調教出來的丫鬟嫁進夏家,給自個兒的獨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時,夏家產業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裡,夏曉清的親娘是老太夫人帶出來的人,識字能算,眼光獨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進夏家之後更被倚重。
生母受長輩重用,讓當時已為夏家誕下兩名男丁的嫡母內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處處挑她毛病,她動輒得咎,而今日之事若傳回府內……
她閉了閉眸不再多想,跟著掏出一條素帕塞進大智手裡,又用眼神連連示意,直試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會過來,連忙抓帕子去擦果兒哭花的小臉。
「果兒莫哭……你哭……我、我也要哭,你別怕……別、別怕,別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兒凶巴巴,繼續抽泣。
夏曉清望著眼前與自己一向親近的兩名僕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發軟。
突然——
「請問車上可是慶陽夏家的小姐?」有誰在馬車外詢問。
夏曉清循聲看去,來者是一名小廝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時正恭敬站在車身旁。
「我是。」她沉靜答,捺下疑惑。「不知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聽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聲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請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賞光。」說著,手往岸邊一指。
泊在那裡的是一艘外型有別於載貨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著重裝飾,然眼前這艘舫船外觀卻頗為樸素,烏沉木所打造出來的船身顯得厚重且結實,整艘船儘是木質原澤,色雖沉,價卻高,也不知何時混進幾十艘灰撲撲的貨船間,一同泊於岸邊,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詢問少年的主子是誰,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對她招手。
「清丫頭,上來吧!」
見了人,聞其聲,夏曉清柳眉驚奇般飛挑,隨即輕舒開來。
她淡淡彎唇,朝老人揮了揮袖回應,跟著對少年道:「原來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爺。」
少年掀唇欲說什麼,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幾分淘氣,最後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駕。」
恭候芳駕?
這伍家的少年家僕未免太多禮。
伍家老太爺是老長輩,她夏家那位精明幹練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慶陽城的伍、夏兩大商家其實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競爭,那是光明正大,各憑本事。
不過後來她家的老太夫人過世,伍老太爺亦把主事權下放給兒孫,到了這一輩,兩家在生意場上的衝突漸劇,已無當年和諧共進之象。
夏曉清幼時便識得這位伍家爺爺,覺得老人家總笑得像尊胖胖彌勒佛,與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親祖母相比,伍家爺爺著實容易親近。
獨自隨少年小廝上了舫船,果兒原要跟來,她見她哭得兩眼通紅,眉眸間猶留餘悸,還是讓她留在馬車上,要大智陪著。
一上船頭甲板,夏曉清都還不及作禮,已被伍老太爺一把拉進樓型船艙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