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咧嘴笑開。
「清姊,上次你說把九九表當成練武的口訣來背,真的管用呢!才一會兒工夫,我就記住了,厲害吧?」
夏曉清見她一下子愁眉苦臉,一下子笑逐顏開,心緒轉換全寫在臉上,不由得也笑了。「確實厲害。」
此時,一道男性修長身影佇足在「綺雲園」的迴廊轉角處,他沒想驚擾園內那一大兩小的人兒,就手拄烏木杖,靜立在那隱密之所聽取園中動靜。
曉清的衣袖被輕輕拉動。
她遂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小澄心,溫聲問「哪裡不懂?姊姊看看。」
她將適才發給澄心試做的算術拿了過來,一看才知,並非不懂,而是很懂,這個「百雞」之題頗為深奧,她僅大致解釋,小小姑娘便能自解。
這便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事——大的光入門就覺得淚汪汪,小的卻一點就通,解算術跟吃飯一樣簡單。
她心裡笑歎,見小澄心眨巴雙眸,小臉期待,她趕緊拍拍她的頭,稱讚道:「確實厲害。」
這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第二件事——大的有的,小的也要有。大的被她稱讚了,小的當然也要討她一聲贊。
隱在迴廊轉角處的男人雖未親見,卻能推敲得出,畢竟太明白兩個妹子的「作為」,薄唇於是淡淡勾起。
「那澄心再試做這一題可好?」出於試探心態,想知這七歲小姑娘有多大天賦,夏曉清在紙上迅速寫下新算題,端正放在澄心面前桌上。
明玉忍不住挨過去,晃著小腦袋瓜,逐字念出——
「有一米鋪投訴被盜去三籮筐米,不知數暈。左籮剩上合,中籮剩十四合,右籮剩一合。後捉到盜米賊甲、乙、丙。甲說,當夜他摸得一隻馬杓,一杓杓將左籮的米舀入布袋;乙說,他踢到一隻木履,將中籮的米舀入布袋;丙說,他摸到一隻碗,將右籮的米舀入布袋。三人將米拿回家食用,日久不知其數,遂交出做案工具,量得一馬杓容十六合,一木履十七合,一碗十二合,問共丟失的米數,及三人分別所盜之米數。唔……欸……嗯……」
夏曉清見明玉小姑娘眉心糾結,自是知道這算新對她而言太難、太難,遂摸摸她的頭頂心,盡暈放柔嗓音道:「沒關係的,這一題真的不容易,明玉先把九九表記熟,咱們緩著來。」
明玉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大聲歎氣。
「清姊,那盜米賊也真夠狠,要嘛就一人各盜一家,幹麼三人都去次同一家米鋪的米?欸欸,一口氣少掉那麼多,米鋪老闆當然一下子就察覺了,還不報官捉賊嗎?他們若分開盜,每回就盜個兩、三杓,神不知鬼不覺,這買賣才能長長久久,你說是不是?」
夏曉清微微瞠眸,先是無語,最後禁不住便笑出聲。
「也是,三個人共偷一家,是有些狠。」她端詳那張明眸皓齒的小臉蛋,略略沉吟,問:「那明玉有最想學的東西嗎?」
躲著聽壁腳的男人忽而挑眉。
「學功夫!」明玉脆聲答,眸心興奮湛動。
「……功夫?」不是已經在學了嗎?
「對!」小腦袋瓜用力點,惹得小澄心也跟著頻頻點頭。「武學博大精深,怎麼都學不完啊!不管是拳術、腿法、掌法,刀、劍、槍、棍、鞭等等,什麼都想學!清姊,我有一位教拳的老師父,他很行,比無惑還行,他也教過無惑拳術,我喜歡學拳,不過……唔……臭大哥說,我若要繼續習武,就得把家裡的賬本看懂了,還得把算盤撥熟……」
突然——
「很好,你沒忘記我說的。」宮靜川選在此時現身。
明玉輕叫了聲,很心虛地抓住曉清衣袖,小澄心有樣學樣,撲過來揪住她另一邊袖子,小姊妹倆又拿她當主心骨依靠。
夏曉清沒斜到他會回來得這麼早乍見他出現一時間也怔住。
「已是午時,去灶房請盧大娘年做幾道菜,等會兒一塊兒用膳。」宮靜川對著明玉吩咐,見她還愣著不動,他瞇目,略猙獰地露出白牙。「不去是嗎?那好,把九九表從頭至尾背一遍來聽。」
明玉整個跳起來。「去!我去、我去!馬上就去!」總算弄懂臭兄長有意饒她一命。「喲呼——」怪叫一聲,她拉著澄心的小手,兩道小小身影一眨眼就溜出「綺雲園」。
雖是春夏之交,夏曉清直到這時才覺近午的花園確實頗熱,熱氣彷彿從她體內冒出,她額面微汗,兩頰與耳根發著熱。
心定了些,她著手收抬桌面,聽到烏木杖擊地聲,還有他的腳步聲。
「聽婢子說,你問起我?」見她雙手一頓,宮靜川靠得更近,在她對面的石凳落坐,徐聲問「有什麼事?」
被一提醒,夏曉清驀地記起。
她揚睫面對那張深沉莫測的臉,那眉宇間似猶有嶺色,又似雲淡風輕,已不把與她之前那些不愉快擱上心似的。
這樣也好,假裝一切無事,兩人還能談上幾句。
她學起他的雲淡風輕,嗓音如絲。
「明玉想繼續習武,就得學會看懂賬本,學不來,武也別練了,這是宮爺跟她打的約定,她承諾你的做到了,你應允她的便也實現,是不?」
「是。」
她點點頭。「莫怪初次見面時,明玉會那樣緊張。」怕她跑掉,衝出來牢牢緊緊巴在她腿上。
宮靜川想起那日情景,薄唇上終現一抹笑弧,聽她又問——
「宮爺為何這麼做?」
「我做了什麼?」犀利反問。
「明玉不願學商,你何必強她所難?」
「你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他神情平和,目光卻銳利。
夏曉清心口「咚、咚」重跳兩下,氣息略窒,聽不出他話中有無嘲弄意味。
對於提出的那個疑問,她心裡模糊有個解答,低眉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明玉肯學,澄心才會跟著學。宮爺主要栽培的人是澄心,而非明玉……」
他從未遇過一個女子如她這般靈犀巧動,幽靜雙眸似能洞悉世事,糟的是,眸中偏偏帶情,明明看透,卻因有情作祟而無法抽離,當不成真正的旁觀者。
「你總能瞧出一點藏在事情背後的東西。」他一瞬也不瞬地看她,修長的手交迭在烏木杖首上,輕挲著。
他話中有話,夏曉清抿唇不語,以為自己又逾矩。
難受的感覺再次壓上心頭,她低頭忙收拾自個兒帶來的書冊,對座的男人卻又出聲道——
「程姨娘身子原就弱些,她懷著澄心時,當時宮家正遭逢巨變,是我爹出了意外,他所乘坐的馬車翻覆在山道上,整個墜落深崖,還有……」他頓住,下顎微繃,一會兒才重拾話語。「總之是程姨娘早產生下澄心,孩子救活了,大人卻難以救治,這女娃一出生就沒爹沒娘,實在教人好生頭疼。」
夏曉清兩手停住,怔怔聽著,定定看他。
他說「好生頭疼」,語氣很是無奈,表情藏著柔軟,那不是「頭疼」,其實是「心疼」。
「澄心她……自小就不曾開口說話嗎?」她問。
「她會說話,只是懶得出聲,越大越不願意開口,成天跟著小姊姊混。」他瞧她欲言又止的,不禁道:「姑娘的直言不諱我多有領教,想說什麼便說。」
被不輕不重刺了一下,她臉蛋輕赭,深吸口氣才道:「我是想……宮爺那時差不多是弱冠之年吧?宮老爺突然去世,你立馬得提起整個『松遼宮家』家業,也得兄代父職兼母職,照料明玉和澄心……」微微一笑。「確實教人好生頭疼。」
她的「頭疼」像也別有深意,連自己都察覺到了,一時間玉頰更熱,尤其他又用那種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直射她,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躲。
將收拾好的書冊整齊放在四方藍布上,她利落包裹好,拉來布角打結,最後頭也沒抬,輕且迅速道:「我想說的是,宮爺若要栽培澄心接手『松遼宮家』,還是打消這個念想吧。」
她原想抱起自個兒的東西起身走人,哪知宮靜川長袖大展,陡將她那方藍布包壓在石桌上。
「你的意思是澄心資質不好,無法學商?」俊目微瞇。
「她沒有不好,她很好,很乖巧,很聰穎,很有天賦,很……」不曉得該說什麼,她閉閉眼,然後盯著壓住藍布包的男性大手。「……她能解算經中困難的算題,能輕易看懂賬面,不需算籌、算盤就能演算整本賬目,卻絕對無法應付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這一點,你心裡肯定清楚。」
「沒錯,我是清楚。」
聽他如是答,夏曉清不禁一愣,又見他似笑非笑、神情輕鬆,她忽地有所頓悟,覺得自己像被愚弄了。
宮靜川接著說:「我要她們姊妹倆學點看帳、管帳的本事,懂點家裡的營生,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五指收攏,抓住藍布包上她打出的結。
「萬一我出事,不在了,她們倆不會一下子摸不到方向,屆時再有幾位心腹能手在旁代管,『松遼宮家』或者還能撐住,倘是不能,至少攢下的錢也夠她們倆一生衣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