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他不痛快,還往火堆裡加油添柴,她這是怎麼了?
只因他在方瓏玥面前極力與她劃清關係,所以便著惱了?可捫心自問,他與她確實沒什麼瓜葛。
她何時這樣小肚雞腸?拿話嘲弄他,這又何必?
自覺逾越,她頰面微熱,迎視他那雙冷瞳的眼輕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宮爺該歡喜的,畢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裡落腳。」她嗓聲不自覺放柔,不怕他冷厲的眼神,菱唇甚至淡顯笑弧。
宮靜川仍死死看著她,好似她觸犯到某個他絕不允誰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聰慧敏銳,然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我確實不知宮爺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閣下此次南訪,不為遊玩,不為與船貨幫的合夥生意,只為尋人。」
夏曉清流瀉般將心底話說出,直覺就想敲自個兒腦袋瓜。
袖底,她絞緊十指,很討厭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釁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將他說過的話、做的事擱上心頭?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極端壓迫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
她終於鼓起勇氣重新瞧他,發現他的厲瞪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難解的凝注,不那麼冷寒,卻深邃得教她心驚。
……他在想什麼?
她不及猜出,因宮靜川單袖緩緩拂過衫袍,從容轉身,逕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上來?想繼續折騰我的腿嗎?」跨上船後,他旋身衝她道,一臉冷然。
夏曉清兩顆眼珠子險些瞠爆出來!
有、有他這樣的人嗎?是他賴在岸邊不走,眾人等他一個,待上了船,卻來指責她拖拖拉拉?!
她氣到秀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甚至還隱隱顫抖。
宮靜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穩了,他才轉身步進船篷內,從頭到尾臉色皆罩著薄薄一層陰霾。
「姑娘……」少年小廝低聲喚,雙目欽羨,對她偷偷翹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膽氣似的。
船尾的大叔搖動櫓板,船身轉了方向,朝慶陽城近回。
夏曉清沒再進船篷,很固執地不願進去,就跟少年一塊兒窩在船首。
她心思紊亂,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沒從中理出頭緒。
這一夜,她在屬於娘親和她,還有大智和果兒的小小偏院裡。
月光很好,洋洋灑灑落在四方小天井,娘親很好,神智清楚,沒有發病。
當她和果兒一塊兒替娘親略僵的筋骨按揉過後,果兒回房裡休息,她陪在娘親身邊,母女倆躺在月光迤儷進屋的臨窗長榻上話家常。
「清兒,那個『松遼宮家』的主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娘親見她表情詫異,低柔笑了。
「我聽果兒說的,她說啊,你今兒個被那位宮家大爺請出府,他要你帶他去玩、去逛,果兒還說,那位爺很護著你……」
護她……是、是嗎?
她低眉一思,有什麼猛地撞上心頭,記起他大刺刺領著兩妹子前來尋她的真正意圖。護著她?嗯……無可否認,他此舉的確讓她在夏家有些份量。
「娘,他那個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顆好咬的軟柿子,其實脾氣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說他幾句,他光憑眼神就能殺人。」她今兒個就被「殺死」好多次。欸,總之誰敢碰他逆麟,絕對慘死,瞧,她不就被他「釘」個死慘……
她輕輕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卻微微絞疼。
因為缺了什麼,所以渴望獲得什麼,尤其親眼見他追姑娘追到南方來,見他寧淡神態轉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曉清,也想被一個男子這般傾慕。
「清兒……」娘親抬起細瘦的手,緩緩撫觸她的流泉發、她的細頰,柔聲道:「從沒聽你這麼批評人啊……你其實挺在意他的,是嗎?」
「娘,我沒有,我只是——」急辯。
娘親帶暖的手突然撫住她噪進的唇。
曉清無法再語,因娘的指尖憐愛地勾勒她五官輪廓,而後緩緩挪向她的頸。
「清兒,我給你的那塊雙心玉呢?」
「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戴著。」她從微敞的單衣襟口拉出一條五綵帶,底下繫著一塊圓形的羊脂玉珮,玉色溫潤無端,在月華下流泛光彩。
娘親拍拍她的手,已有細紋的唇角揚了揚。
「貼身戴著……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吶吶喚了聲,繡頰如霞。
「呵呵……清兒害羞呢!」
她摟著娘親的腰,臉埋進娘親的香發裡,母女倆相偎了好一會兒,曉清忽而細細、啞啞地問——
「娘,如果喜愛一個人,那人對自己卻無情意,這樣……還能一直去愛嗎?」
娘親沒有答話,她微微拉開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親蓋平了被子,起身欲關窗。
月娘猶掛天井之上,她仰望著,想起剛剛所問出的,心裡淌過一聲歎息。
何須去問呢?
娘心裡只有爹,傾心傾情,一生不悔,但爹……
對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與書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親一眼?
她攏攏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雙心玉,不禁頓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夢,而誰能與共……
她突地輕抽一口氣,因此時此刻,腦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張冷嶺面容——
宮靜川的臉。
成天胡思亂想,她發什麼瘋?!
微惱咬唇,甩甩頭又有些狠地拍拍發燙的雙頰。
她闔上兩邊窗板,將勾得人心思浮動的月光全擋在窗外,再把該拋掉的東西用力、用力地拋諸腦後……
之後每隔三日,宮家的馬車一清早會等在城東夏府大門前,接夏曉清出城,然後午時過後會將她送回。
關於她受宮靜川所聘,當起小姊妹倆的「西席」—事,夏家主爺知曉後自是喜孜孜,以為拉上這條線等同是攀附上「松遼宮家」,私下又不斷叮囑,要她繼續伺候好宮家的爺和小小姐們……聽這些話,她心裡厭煩,卻不能反
有時在宮靜川面前,她內心深藏的自卑自鄙會無端端被喚出。
這個人深知夏家主爺、二爺的作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雖肯與她交往,但她畢竟也是夏家人,與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擺脫不掉血脈相連的關係。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會生出自漸形穢之感。
幸得近幾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著處理生意上之事,亦忙著與當地官府和大商行會應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靜慈庵」參拜,她沒能見到他。
所以,不見為好,可以少些牽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來與小姊妹們相處,漸漸有些心得,他曾說明玉、澄心沒誰教得了,連他自己都束手無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興起想與他談談的念頭,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撥些時候給她,她會速戰速決,談完話,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誤……
結果事與願違,宮家的家僕告訴她,主爺一早便上「靜慈庵」。
他去得如此頻繁,不為那位方姑娘,又能為誰?
第九章
只是他究竟為誰,那……那也不干她的事。
收抬起莫名紛亂的心緒,她來到與小姊妹倆最常待的「綺雲園」,刨亮的石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擺著大大的算盤,一旁架起小茶爐,將煮好的一大壺茶放在上頭保溫,而明玉和澄心早等在那兒。
見到她,明玉帶頭衝過來,雙手雙腳巴住她,小澄心有樣學樣,兩隻細臂摟緊她腰際,兩腿也努力想圈住她。
夏曉清心想,自個兒是被她們姊妹倆「馴化」了。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她們倆總愛這麼撲抱過來,讓她從不知所措到坦然以對,甚至忍不住回摟她們,當真是習慣成自然。
她教的東西其實有些雜,打算盤、管賬本、解帳上暗語、玩算籌、解九章算術,變著法子教,因為不這樣教,那隻大的真會睡著,而大的一睡,小的九成九也會學著睡。
學?
沒錯,就是學。
不管明玉做什麼,澄心就學,不管學得像不像、好不好,只管學。
因此想治住小澄心,就得先治住明玉,而想要治住明玉,確實得費大把心思,畢竟那丫頭太精、太好動,要她靜下來一個時辰簡直要她的命。
便如此時——
「二數相乘,作三行步算,上、下是相乘數,中行為積,然後……然後……嗚……清姊……好難喔……我不會」清脆聲音變得泫然欲泣。
夏曉清看著明玉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心裡有些不捨,但也知道不能將柔軟心態整個傾出,就怕小丫頭抓住把柄跟她鬧。
「別急著背那些式子,先從九九之術入門,九九表從『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你上回背得不錯,我考你,都能答出九成,你再記熟一些,姊姊等會兒再幫你小考。」這陣子接觸時候多了,才知小姑娘也練了些拳腳功夫,紅塵功夫得背口訣,於是她弄了些小花樣,就盼她能記住九九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