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她眨眨眸,嘴角不禁柔軟。
「那是城外『靜慈庵』的女師父們,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婦孺,師父們在庵堂外的坡地種植一大片桑樹,采收桑葉賣子城內的養蠶人家,換些錢貼補——」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話陡頓,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驚。
宮靜川臉色驟變,什麼淡漠、沉靜全灰飛煙滅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厲,直勾勾注視那群即將離去的女尼,恨不得將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麼?
抑或,看誰?
夏曉清問不出聲,也學他定定看著……啊!那群女師父當中有一位年輕女子,穿著一身雅素方衫,及腰的長髮未削去,僅用灰巾子鬆鬆束著。
「邢叔,跟上去。」宮靜川頭也不回地朝堂櫓大叔下令,嗓聲猶靜,卻也難以將心緒盡掩。
曉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帶髮修行的姑娘!
篷船頗有技巧地尾隨在輕舟之後,半刻鐘後,河道出城,女師父們不往熱鬧的碼頭區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對岸。
篷船愈來愈近,宮靜川在女尼們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簍筐之時步出船篷。
夏曉清跟了出去,一顆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濕。
「咦……啊!是夏施主。」好幾位女師父回頭望,本覺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見出現在船首的曉清,有人已將她認出。
夏曉清雙掌合十回禮,揚睫,見那名帶髮修行的年輕女子兩手提著一隻空簍筐,她原要將簍筐背上,此時卻定住不動,美臉上儘是訝然神氣。
那女子望著立在船首的宮靜川。
宮靜川亦專注凝視她。
氛圍有些緊繃,眾位女師父都察覺到了,數道目光來來回回在宮靜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游移。好奇怪,如他這樣深沉、隱晦、難以捉摸之人,原來也有心思外顯的時候。夏曉清模糊想著,清楚感受到此時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氣息變濃,整個人繃繃的,似恨不得一躍上岸,將那個被他兩眼鎖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終於,驚愕神情褪去,換上的是略無奈的淺笑,那女子歎息般問——
「你怎麼來了?」
宮靜川答:「我來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歲約二十五、六,鵝蛋臉白裡透紅,一雙含情的丹鳳眼,顧盼之間別有神韻,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是麗質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瓏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帶發自我清修,後來「水月庵」與「靜慈庵」因一次機緣而結了緣,方瓏玥某天便隨庵堂裡的幾位女師父一同南下,在「靜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身體力行去行善助人……這些事,是夏曉清從幾位「靜慈庵」女師父們口中旁敲側擊問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靜慈庵」參拜,以前是惱隨娘親去,娘病倒後,多是她自個兒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她手頭雖不十分寬裕,每個月還是會或多或少佈施一些錢,而大智和果兒都是庵堂裡曾收容過的孩子,後來被娘親帶進夏家做事,一直跟隨她們娘兒倆。
因此當她彷彿閒聊般問及方瓏玥的來歷,眾位女師父也無所隱瞞,知什麼道什麼,全說給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時,方瓏玥早被宮靜川帶至一旁說話,因她不願上他的篷船,山不來就他,只好他去就山。
第八章
夏曉清聽不太清楚他們談話內容,只是適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搖螓首無奈淺笑,宮靜川臉色沉得難看,此時他們二人說了會兒話,男人那張翻黑的俊龐終於回溫許多。
根本無須去在意,卻還是挪不開心神,夏曉清從不知自己如此愛探人隱私。她與女尼們說話,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遠處那雙男女瞧去——
姑娘垂眸看著他的腿,神態溫柔,唇角噙一彎淺笑,該是問起他的腿傷。
他劍眉略舒,面龐因她的關懷而不再繃得死緊,薄唇掀動徐語。
突然間,祥和暖氛起了波動,他說了一長串話,目光炯銳,語氣沉厲——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遼……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讓你去,從不阻你……
我什麼都依你,你離開北方卻一字不留,就這麼不願見我嗎……
你真這樣恨我……
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一下子揪緊夏曉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著魔,她腳步受牽引般往那雙男女的方向走去兩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兒那兩孩子在你那兒還勤奮吧?」
—名老女尼突然問起,把她幾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們倆……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實不提心果兒那丫頭,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確實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師父還說了許多話,夏曉清任對方的聲音流瀉,聽得並不十分專心,她的專注力全放在那對男女身上。她聽著、聽著,那姑娘像似這麼回答——
……沒有……不恨的……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辜負了你……沒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這是很好,有許多事要忙,很好……
驀然間,姑娘素袖一動,親暱握住男人單掌,握得這樣緊、這樣牢,她笑,鵝蛋臉鑲著溫煦色澤,美麗不可方物。
姑娘忽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有些作賊心虛,夏曉清倏地低頭,而後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變成那雙男女的話題,就見方瓏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於宮靜川……他五官又轉沉肅,搖搖頭,堅快地搖頭,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鋒,能刮得人肌膚生疼。
夏曉清玉頰陡熱,隱約猜出他們倆正說些什麼……女的以為她與男的關係匪淺,男的沉著臉,極力、極力否認。
她夏曉清跟那個男人自然是……自然毫無干係!
說不出是何原因,只覺一股氣堵在胸房間,悶得她無比難受。
她微惱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濕氣,看見方瓏玥終放開男人的手,且不顧他的挽留,旋身朝這方走來。
「師姊,讓各位久候了,咱們回庵裡去吧。」方瓏玥道。隨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曉清,忽而壓低柔嗓道。
「靜川那邊,得有勞夏姑娘關照了。」
……什麼?!
她……她、她哪來身份關照他?
夏曉清掀唇欲辯,喉中卻一陣澀然,連氣息都滯礙不出,臉蛋不禁脹紅。
一行女師父紛紛跟她告辭。
她靜佇原地,怔怔目送她們,或者這中間還跟她們一些人說了話,但那些話全憑本能逸出唇齒,她記不太清楚自己說些什麼。
然後,她們走遠,沿著土道上坡,漸漸消失在眼界外。
岸邊霎時間靜下,靜得僅餘平波輕擊的水聲。
春風原是柔暖,應是穿過茫茫水面,此時風拂滿身,竟覺有幾絲涼意。
男人一襲暗中帶銀的衣袍被風輕輕打著,衣料上的銀絲暗繡因此隨春光翻揚。他動也不動,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個側面輪廓繃得凌厲,一直注視坡上,彷彿用力瞪視,能把心裡的人兒召喚回來。
叩、叩——叩——
一直顧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櫓大叔半句話不吭,夏曉清發現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側目。
這一次,苦著臉的少年不僅雙手合十對她猛拜,真還跪下了,東指西畫,還以眼神示意,原來是求她開口喚他家公子爺上船。
她搖頭,再搖搖頭,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櫓大叔,後者竟然……竟轉身背對她,連個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關已的模樣!
那也……事不關她啊!
為什麼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們的主子爺,不是她的,他高興呆站多久,他們管不了,她更無法管!
「宮爺還要繼續站在那兒,繼續析騰自己的腿嗎?」
結果,夏曉清啊夏曉清,你還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閒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閉嘴襟聲,另一部分的她卻看不過眼,橫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說了一句,竟然還有第二句,她語調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計,適才就該用上,現下人都走遠了,宮爺折騰自個兒已無意義,不是嗎?」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嘰——邢叔一個踉蹌,幸得及時扶住大櫓,要不,絕對往水裡栽。
至於遭她有意無意嘲諷的男人終於有所動靜。
宮靜川眼神一調,直直注視她,目中冷鋒深厲。
此時他內心的情思浮於表面,欲掛上淡定、沉穩的面具,一時間竟難以掩飾。
既無法掩去,他也懶得隱藏,作怒便作怒,嶺龐罩寒霜。
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調路子……
也對,她難以想像他破口大罵、暴火四射會是什麼樣子,那不是他的作風呢,他比較偏愛用冷颼颼的目光將人「釘」死。
腦中思緒紛飛,被他「釘」在那裡,夏曉清心裡不由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