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須找人問問,理清縈繞心間的迷惑。
勾陳,一隻事事都懂,縱橫仙界人間,看遍稀奇古怪世間事,雖有神獸之名,行徑卻毫無神獸之實,素行不良到被四靈除名,空缺由玄武補上,專司桃花和不完美缺憾姻緣的妖艷狐神。
公的,卻美得連她都嫉妒。每回見他,都不得不懷疑起他的性別。
勾陳很美,一頭黑紅色長髮及膝,猶若仙女采星光及月暈所紡織出來的輕軟絲綢。他很高,也很纖瘦,不是方不絕那類的魁梧粗獷,他多了好幾分細緻無瑕。最美的並非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眼,媚媚的,隨時含帶笑意,微微彎瞇;覷人時,墨紅瞳仁很是專注,右眼下的紅痣,恰恰好長在那兒,增添男人不該有的嬌嫵。
她找上了他。
「小銀,你野到哪裡去了?哥哥以為你不見了,好擔心你。」勾陳對雌件生物總是異常溫柔,見是她來,立刻熱絡迎上,挽著她,並坐在鋪滿貂毛的溫玉椅上,又是遞果干又是送糖水,想起她不吃那些,還貢獻他手腕上一條玉煉給她甜甜嘴。他輕撫她恢復銀亮的長髮,像摸只小兔兒一般。
她與他當然不是親兄妹,她是貔貅,他是狐神,彼此爹娘再怎麼厲害,也生不出異種。他卻總愛哥哥長、哥哥短地自稱,而且不是用一般口吻說出「哥哥」兩字,反倒故意微揚起尾音,聽來像是略略輕笑之聲。
銀貅很喜歡勾陳的見識淵博,他知道許許多多她連想都沒想過的事兒,所以當她吃飽睡足無事可做的空閒時,她會來找勾陳聽故事,要他說說新奇好玩的妙聞來滿足她,不過今天她沒有聽故事的閒情逸致。
「勾陳勾陳,我有事要問你!」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吶。」怎麼不答反拋來這麼一句呢?
「你問的不重要!我的比較重要!」
「小惡霸。」貔貅都是這種極度自我的生物,他習慣了,銀貅不是「病情」最嚴重的一隻。勾陳縱容地微笑道:「問吧,何事?」
「你有沒有聽過某種詛咒,能害人九代子子孫孫都只能活到三十歲,而且好像也會家運衰敗?」銀貅沒心情吃他送上的玉煉,拋到一旁,連瞧都不瞧。她此時哪可能有食慾?早上才被方不絕餵食兩大碗菜粥哩。
「世上詛咒有成千上萬種,沒有固定模式。你說的那類,不無可能。」勾陳薄唇鑲起艷笑,以雄性而言,太過妖媚的美眸,輕輕彎瞇。如此簡單之舉,流溢出風華絕代的嫵媚,不是陰柔那種,而是一隻雄性動物求偶之時所會呈現出來的美。
「所以是真的可能有那種詛咒的存在……可以破嗎?」銀貅皺起濃銀細眉。
「詛咒這玩意兒,端看下咒之人的法力或怨念。像你方才提及的那種,八成是極恨或極怒之中立下的血咒,要人九代不得善終。嘖嘖嘖,如果硬要破咒,恐怕要付出不少代價……」他稍稍停頓,凝望她。下一瞬間,撩起她的銀細長髮,湊到挺直鼻前去嗅,嗅她一身寶氣,以及淡淡沾染上的人味。「小銀,應該不會有誰膽敢向貔貅下咒吧?若事不關己,許多事最好別插手去管,我不反對偶爾到人界去繞繞玩玩,玩夠了就趕緊回你的貔貅窩去,過你們貔貅最喜愛的孤獨生活,人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聽見的話,都不要往心上擱,包括他們有沒有受到詛咒?是否明日便死於詛咒?詛咒能不能破解?如何破解……聽哥哥的話,別去理睬,嗯?」
「可是……不管的話,方不絕可能就會死掉了呀……」銀貅咬咬唇,唇兒被她自己咬得又紅又疼。
「即便你插手去管,他還是會死呀。」勾陳不用細探,已能猜出她口中的「方不絕」是何種生物,他身上的氣味,在銀貅發間能聞得一清二楚。「人類就是這樣脆弱,手一捏、指一彈便能教他們斷氣,就算沒有詛咒,他們也只能活幾十年,到時你仍是得眼睜睜看他死,他三十歲死或八十歲死,對你來說都是短暫如花火。」
「當然不一樣!三十歲和八十歲相差了五十年!他能多活五十年的話,我就可以——」
「可以什麼?」勾陳笑笑地,等她說下去。
可以,一輩子?
五十年,對一隻貔貅來說,絕不可能是一輩子。勾陳沒說錯,太短了。
即便他沒有詛咒纏身,他的長命百歲對她而言仍是太短了。
銀貅無法接話,只能沉默,精緻眉眼苦苦的。
「為了讓一隻人類多活那麼短短幾年,試圖挑戰詛咒,而且是咒人九代的惡毒血咒,不值吶,小銀,真的,不值。你想想,一個詛咒能教人九代早歿,代表恨得多深,恨到連交判官手中生死箔亦能為它改變,你不覺得毛骨悚然嗎?未注生便先注死,人一生壽命多長多短,出世之前,黃泉便早已記下,等著幾十年過去,鬼差再去勾回來,結果一個詛咒,延續了人類的九代,改變九代的壽命,那可是長達幾百年的時間,不短吶。
你別管它,別碰觸它,別想破壞它,讓它如願折磨完那人類的九代,便自動消散,你硬要蹚渾水,咒若反噬,你這只漂亮的小母貅也擋不住。你在人界如果玩得快樂,多留一些日子無妨,盡情享受,玩夠了,玩累了,掉頭走人,將人界看見的東西拋諸腦後,不去回憶,不要想念,走得乾脆,忘得乾淨,一切都與你毫不相干。你是貔貅不是人,貔貅不該過問人類的事。」
勾陳說的……多簡單呀。
他把界線說得壁壘分明,人是人,貔貅是貔貅,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即便突然產生交集,在分開時也要斷得一乾二淨,哪怕是看見人類在自己眼前死去,都不要伸出援手。
她有時弄不大明白勾陳究竟是多情或無情,他總是勸說著不懂愛的他們,要多去嘗嘗情愛的美好,他對金貔數百年來的「說教」也有好幾回套用在她身上,要他們貔貅別只顧著享受無人打擾的孤寂安靜,去體會愛與被愛的歡愉。他最喜歡看見別人成雙成對,歌誦著承受愛情滋潤的滋味是恁般香甜。可接下來,他又會說,快樂之後,便能拍拍屁股離開,不要藕斷絲連,別有大多瓜葛,當愛情仍美麗時,回味才甘甜,一旦愛情的醜惡面赤裸呈現,就會將所有的美妙破壞殆盡。
他總是笑著,妖媚地笑著,說:愛情很重要,愛情能讓女人變得好美好嬌艷,讓男人變得好蠢好天真。又說:嘗過了,玩透了,累了,膩了,就走呀,有什麼好牽掛?有什麼好不捨?別傻了,世上沒有一生一世的愛,久了、倦了,總有一方要先走,呵。
多情得好無情。
說著愛情多美好的他,眸裡卻嘲弄愛情的存在。
「可是我不想看見他死……」
「那麼就在他死之前離開他,眼不見為淨。」勾陳仍是那副莞爾艷麗的淺笑,深紅色瞳仁,濃似血,又美得像紅玉。
「勾陳……」銀貅的語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無助及撒嬌。「幫我想辦法啦……」
勾陳對於美人哀哀淒淒的軟嗓最沒法子抵抗,光是聽,渾身骨頭就散了。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傻小銀。」他輕摸她的臉頰,仍是笑著,卻添加了一聲歎息,聲音綿柔細軟,似低喃:「哥哥可不想害你嘗到我曾嘗過的那種疼痛欲死的滋味。」
那種恨不得掏盡五臟六腑,只求死去,而不要再承受那般可怕駭人的劇烈痛楚。
「想破咒,也得知道咒由何而生,下咒的人是誰,有何怨念。你可以去問問那只人類,是與誰結下深仇大恨,先弄清楚這些,才能談後續嘛,是不?」靜默好半晌的勾陳,一邊撥弄她的髮梢,抖落成千上萬的粉點銀星,讓它們飄散四周,耀揚著螢光,一邊緩慢說道。
「我好怕,就算知道了,卻沒辦法替他破咒,為什麼光是想到他可能會死,我就好擔心……」
勾陳揉揉她的頭,只是笑。
不作答,不為她解惑,不告訴她——
那就是愛情……
「就當是說故事給我聽嘛。」
當天,銀貅回到方家,撤收了她施展的幻術——讓人以為方家少夫人乖乖在房裡睡上一整個下午——等方不絕回來,就馬上纏過去,要他將方家詛咒詳詳細細全托盤而出。
方不絕與她在小廳裡用膳,這是最近幾天開始養成的習慣,目的自然是要親眼盯她吃飯,省得玲瓏又來告狀她的挑食和挑剔。
他剝妥三隻蝦,置於她手邊小碟,拭淨手,執箸,又夾一塊雞肉到她碗裡。「你邊吃,我邊說。」
「嗯嗯嗯。」三隻蝦只用了一筷子就全塞進嘴裡,嚼嚼,嚥下,用亮晶晶大眼在催促他。
「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他舀起一匙豆腐,挑掉混雜其間的辣椒瓣,才淋在她的白飯上,說道:「聽說,是老祖宗始亂終棄,拋下一名女子,另娶他人,激怒了女子,詛咒方家代代不得善終。」畢竟是太遙遠的過去,他沒有參與,由長輩口中得知,知曉了大概,細微末節經過口耳相傳,早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