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叔不想同他囉唆,直接朝身後問:「姑爺?」
「車小,坐不下。」沐策沒空給外頭好陣子不見的獵戶好臉色看,在感覺懷中的嬌軀因外頭的獵戶而變得有些僵硬時,他不住地在她背後拍撫著希望她放鬆。
雲武渴盼的目光,直看向後頭的車廂,在被車簾遮去了視線而無法瞧見蘇默後,他揚高音量往裡頭問道。
「三姑娘,這山路我熟,不如、不如就由我來為你駕車吧?」聽住在山腳下的獵戶說,他們一早就下山去了城裡,於是他便一直在這處必經的山道上等著,就盼能有個一親芳澤的機會。
「此事我家老僕能勝任,不勞煩。」沐策不耐地在後頭低喝,「花叔,還不走?」
馬鞭再次劃過天際,無情的弧度並未理會留在山道上的那顆愛慕之心,就在一路趕路的狀況下,他們四人在天色擦黑的時分就已回到了家中,用過飯喝過藥的蘇默,氣色雖還是很不好,卻已不再喘了,在稍事洗漱後,她便早早回房躺下。
處理好蘇默後,沭策帶著凝重的神情找來花家夫妻,打算趁今夜就把那些他所不知的事情全都問個清楚。
「三姑娘她……」花嬸握著手中的茶碗,很不願地再次揭開那段塵封的往事,
「她小時曾被人關在廢棄的柴房裡,那時受了涼,就落下了這病根。」
由府中下人們聯手扶養長大的蘇默,六七歲時,正是調皮的時候,有日不小心犯了錯,遭向來聽命於蘇大夫人的管家給關進了閒置不用的柴房裡。管家的本意是想說就關她個一晚,讓她反省反省就算了,豈料後來在忙起來後,他也就忘了這事。
那時正值初冬,大寒天的,她就這樣無水無米的挨了兩日,直到兩天役,發現孩子不見了的眾人,這才在柴房裡找著奄奄一息的蘇默。
花叔接菩開口,「那事不久後,有天夫人教唆了她自娘家帶來的下人們,聚在一塊兒齊聲嘲笑小姐的跛腳……自此以後,小姐每回被人當著面嘲笑她的腳,或是在人多一點的地方待久了,她就會兩眼發黑犯起病來。」
沐策不禁聽得怒火中燒。
「這事你們在帶她下山之前不早說?」怪不得自他來了這兒以來從沒見她下過山半回,而他倆,明知她有這病,卻還帶著她去城裡冒險?
花叔低著頭,頗自責地垂下了雙肩,「待在山上的這三年多來,也沒見小姐喘過一回,我們以為……以為她已經病好了……」
「大夫說過,這是心病。」花嬸拉過沭策的手輕輕拍著,要他沉澱下這一日下來他悶在腹中的火氣,「我就實話同你說吧,三姑娘她極怕外人。」
「極怕外人?」沭策錯愕地瞪大眼,不一會兒又摜緊了劍眉,「我也算是個外人,可也沒見她曾怕過我。」
她搖首,「沭沭你不同,你是三姑娘親手帶回來的。」
「那又如何?」
「她就是孩子心性,每每都把她撿到的東西當成自個兒的。」花嬸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蘇默的心態,「所以說,你是自家人,不必怕。」
聽了這話後,沭策的面色不禁稍微緩和了點。
「她這病……可有法子根治?」雖說住在這山上是能不讓她犯病,可她也不能一輩子就這麼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花嬸莫可奈何地長歎,「怎麼治?心病還得用心藥才能治。」
蘇默的心病,是她那只已注定跛一輩子的右腳、是她身為名妓的娘親、是眾人看待她的目光、更是她的自卑,而這些,世上的藥石皆不可愈。
長期住在山頂上,或許不只是他們,就連蘇默也以為自己早已走出往事的陰影了,可今日無情的現實卻證明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說想忘就能簡單忘了的,就算腦海裡一時憶不起了,身子卻也還是牢牢地記著。
「沭沐?」花嬸伸手輕推著坐在面前發呆;心思已不知跑哪去的沐策問。
他沉吟地道:「同我說說蘇府的事吧,特別是關於蘇大小姐的部分。」
花叔熱心地湊了過來,「我來說我來說,大小姐名叫蘇映眉,人稱蘇二娘……」
潺潺流過的天際星河,隨著夜色愈來愈深,在半圓的月兒懶懶地攀上山頂爭姿後,似乎沒再那麼吵嚷長舌了,黑暗的山巒洗沐在乳白色的月輝裡,顯出與白日不同的清冷風情。
沭策在將蘇大小姐之事打探得差不多時,他隱約地聽見,內宅深處傳來了窗扇被打開的聲音。
他站起身,「三姑娘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花嬸疲憊地打了個呵欠,「她若未睡的話,你再到廚房倒碗藥給她喝。」
「知道了,你們也累了一日,都快去歇著吧!」
自爐上溫著的藥壺裡倒出一碗色澤漆黑的藥汁後,沐策踩著無聲的腳步走向他客房的鄰房,在走至兩房之間的小花園時,他頓住了步伐,不出聲地瞧著站在窗前未睡的蘇默。
仰望著窗外的明月,此刻蘇默面上的神情,不再像白日時佈滿了痛楚,月下的她,看上去無悲無喜,有的,只是對命運的屈服,正一如當年他身在黑牢時的模樣。
這一夜,沐策在院子站了很久很久,久得他手上的藥都涼了,蘇默也已合上窗扇歇息了,身上沾染上了一層晶瑩夜露的他,卻始終,都沒有移開過腳步。
第4章(1)
日子就像水面上從不留下痕跡的漣漪,一眨眼便淡淡地過去了。
蘇默的病只過兩日就已大好,曾經發生在沛城裡的那件事,似乎並未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她的行為舉止仍與往常無異,於是本還有點小心翼翼的花叔與花嬸,在她的保證下,也稍稍放寬了心,不再那麼緊張地時時盯著她。
只有沐策知道,蘇默偶爾會在白日裡,望著遠方的山巒晃悠悠地出神,心緒好像飄到很遙遠的地方——有時他在夜半時躡著腳來到院子裡,他也可瞧見,她又獨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這讓他放不下。
雖說他不是很清楚,這股子放不下的柔情是打哪生出來的,它就像是繚繞山頭的雲霧般,雖是摸不著,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那夜花叔花嬸在他的要求下,難得談及了蘇默她的家庭,也說了許多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要將蘇默養在這座山頂上的蘇二娘之事。
他們說,那位多年來一如父母兄長般,視蘇默為無物的蘇二娘,在私底下,其實並非是那樣的人,可因蘇大夫人對外室出身的蘇默不待見,故她不得不在人前裝作也站在她娘親的那一邊上。
三年多前,當蘇府舉家遷至雲京時,蘇老爺一開始是帶著蘇默一道前去的,只是到了雲京後,蘇默才發現,長年對她不聞不問的蘇老爺,並不是突然對她生出了什麼父女之情,他之所以攜著她來,是為了雲京城中的一塊地皮,他打算將她嫁給那塊地皮的地主作為妾室,好讓地主能因沾親的關係給那塊地皮打個折扣。
早已嫁至雲京中為商婦的蘇二娘,在聽聞此事後,自夫家一路風風火火的殺回蘇府,揚言這名生母出身可恥的小妹敗壞了她在京中的名聲,連帶也使得她夫家的生意受到了影響。
接下來整整三日,她泣血般地在娘家連哭又帶罵,鬧騰得舉府上下無半日寧日,最終,在她身為皇商的夫君出面協調以及她的威脅下,蘇老爺取消了將蘇默許人為妾的這件事,並按著蘇二娘的要求,派人將蘇默與花氏夫婦打包火遠送回沛城。
兩腳才沾上沛城故土的蘇默,並未來得及返回蘇府舊宅,立即被蘇二娘派來的人手給接來了這座桃花山山頂上,也從此,她與雲京中的蘇府斷了聯繫。
像是要捕補過去多年的錯誤般,蘇二娘為她安排的新生活,精緻得連她也不敢相像。
知道蘇默愛做菜,除了定時自沛城運送過來的新鮮蔬果魚肉,蘇二娘還三不五時差人自雲京運來特產和補品;聽說她有午後臨帖的習慣,蘇二娘便把不知打哪挖來的前朝大家的筆墨真跡,一箱箱的往山上寄——
有陣子,聽說她正在跟花嬸學習精繡,於是,那本據說失傳已久的精繡工本十八法,至今還被搶去的花嬸壓在房裡的枕頭底下——
有次花叔寫信說,蘇默挺喜歡上回她隨手一贈的古董,於是這座宅子,便成了沐策眼中的古玩店……
去掉了父母與兄長這一層的束縛後,蘇二娘終於一圓多年來不可得的心願有了個妹子,她也總算再不必去掩藏那份心疼的感覺,可在這座山頭上,光明正大地寵起自家的么妹。
原來,蘇默會帶著兩名老僕住在這山頂上,原因就是出自於一份……寵溺?
或許在他人眼中的蘇默,只是個蘇府不要的蘇三姑娘,可在蘇二娘的眼底,卻是千金不換。
終於解開這謎底的沐策,對於整座蘇府的觀感,也總算沒再那麼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