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果園裡結實匯匯的蜜桃,在吸飽了陽光後,散發出陣陣香甜濃郁的氣味,經風兒一吹,那果香就連大宅裡也能呴到。蘇默自倉庫翻出所有還空著的酒缸與酒罈,還叫花叔再去山下多買些酒罈子,再招來他們三人一塊去園中摘桃,因遠在雲京中的蘇二娘甚愛桃酒,她打算將今年收成的果實全都釀成桃酒,好讓蘇二娘言同興吉同興。
園中樹上顆顆飽滿的果實,皆是沐策這近半年來辛苦揮汗的成果,摘下一隻新鮮的蜜桃掂量著果肉的厚度,而後她偏過頭來,對著一直站在一邊等待她評量的沐策款款地一笑,驀然間,沐策只覺得天地霎時失去了顏色。
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輪廓,像是勻勻鋪上了一層金粉,是種筆墨難以形容的容光明艷,她那雙水似的眼眸,也不再像那日在沛城裡的緊閉著,日光下的她,笑得兩眼彎得如月牙似的。
再次看見她的笑容,他才明白,這些日子裡來究竟缺少了什麼,眼前這笑,是多麼的得來不易。
離果園不遠處的一座清澈的山泉,水聲淙淙,沐策常在忙完了農務時去那兒洗洗手,他記得,那飛濺的山泉,在山壁底下蜿蜒成一潭透明的池水,就像她此刻剔透的笑意。
渾然不知沐策正心潮起伏著什麼的蘇默,見有一滴汗快流至他的眼裡了,她走上前,掏出衣袖裡的繡帕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然後,她只是婷婷的笑,像潭春水似的,害他一時失了心魂的他突地一腳踩了空,差點就被水澤給淹沒。
聽著胸膛放肆大聲鼓噪的心跳聲,他忽地有些明白,為何蘇二娘要將她養在這座風光明媚的山頂上,哪怕是與世隔絕。
她是該如此住在這兒的,遠離塵世,不帶憂愁,亦不帶任何傷害,只記得今朝笑。
或許蘇二娘是明智的。
而他,現下則深深感激起她的這份明智。
忙了一早後,動作比他倆快的花家夫婦,早就各自背了一簍的桃子先行返家,沭策不想讓蘇默太辛苦,只讓她背個小竹簍就不許她多拿了,他自個兒則背著一大簍的蜜桃,跟在她身旁陪著她慢慢走。
在出了果園,扶著她繞過一處積水後,他的掌心就一直握著沒再放開她的手,她以為他是忘了,也不怎麼在意,於是就這麼一路被他牽著回家。
隱約的陌生人聲,在他們就快到大宅後頭的樹林前,三三兩兩地自前頭傳來。
彷彿前次的陰影還沒洗去般,蘇默當下面容即變得蒼白,一下子扣緊了沐策的掌心躲至他身後,任憑他如何拉她也不肯出來。
「沒事的,我在這兒呢,別怕。」沐策乾脆解下他倆背著的竹簍,將她摟在懷中輕拍著。
可蘇默無動於衷,一心埋首在他的胸口,用上力的十指,幾乎就快址壤他的衣裳。
他安撫地一掌環上她的肩要她在原地等會,但她怎麼也不肯鬆手,無奈之下,沐策只好帶著她一同前去瞧瞧究竟是何人竟大膽擅闖私人土地。
住在另一座山上的李樵,拖住了一心想往蘇家大宅走的雲武。
「你到底是看上那跛子哪一點?」
「我……」
「瞧瞧那跛子,身子瘦得跟竹竿似的,哪是塊能生養的料?」李樵恨鐵不成鋼地用力打在他腦門上,「照我娘說,女人就是該圓潤該富態,你別光只為自個兒想,你也得想想你爹,他老人家就指望著你能早點給他抱上孫!」
雲武結結巴巴的,「可她、她……她生得很美……」
「別忘了她家還很有錢。」一道同來的獵戶牧立,嘴角揪著曖昧的笑不忘在一旁幫腔。
李樵不屑地哼了哼,「再美再有錢,蘇府不也一樣不要她?」
「她……」雲武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刮了一眼。
「你有必要這麼執迷不悟嗎?全沛城有誰不知她娘就是個妓——」
沭策大聲朝他們喝道:「夠了!」
沒想到話裡的正主兒就在附近,擅闖上山的三人,不約而同地趕緊心虛地閉上了嘴。
「光天化日之下誹議他人之妻,閣下的人品可真高尚。」沐篥銳眸一瞪,直定在方才將話說得最醜惡難聽的人身上。
「我和他……那個我、我並不是……」雲武的一顆心全都落在躲在沐策懷裡的人兒身上,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釋給她聽。
沭策打斷他的話,冷冷地開口逐客。
「此山山頂乃內人私產,請諸位現下就離開,今後別再踏上一步。」上山偷獵還膽敢欺侮他家的人?
沐策身上散發出的舉止氣度,是大刀不見血的從容和優雅,是不怒而威的不留餘地,漲紅臉的李樵本想與他較勁,但身形高壯頤長的沐策,那身板,可是貨真價實的武人體魄,哪是他們常在城中所見的一般商儒或百姓?
站在原地僵持不過多久後,怕事的牧立一手拖著心有不甘的李樵,一手再拉走還不肯離開的雲武。
「走吧走吧,讓他告上宮府可就不好了……」
待他們全都離開之後,沐策稍稍鬆開懷抱,低下頭打量著蘇默的氣色,發現她這一回似乎沒有上次那麼糟。
「好些了?需不需吃藥?」他握住她發涼的小手,並忍不住皺眉。
「不必。」蘇默搖搖頭,一手止住他去取腰間繡袋的舉動,不知他何時起也像花叔他們一樣,都在身上帶了她的藥。
沐策看她站在原地反覆地深吸了幾口氣,看上去確實是比方纔的樣子好多了,可她那沒有血色的唇瓣,和猶在發抖的手腳,讓他無論如何就是沒法放下心。
「上來,我背你回去。」他轉過身子蹲在地上,朝她招招手要她趴上來。
她遲疑地指著地上的大小竹簍,「桃子……」
「我再回來取。」他強勢地拉過她,背妥她後就邁開了大步急急往大宅的方向走,想讓她先回家喝碗茶壓壓驚。
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中後,蘇默發現花叔花嬸在桌上留了字條,說是兩人去半山腰處採些野菇好為今晚加菜,沐策則在安頓好她後,便一刻也不停地回,去取置在山道上的蜜桃。
等沭策狀似輕鬆地提著兩簍返家時,早就緩過氣的蘇默已坐在後院的水井邊上,在盛了井水的木桶裡浣洗起為數眾多的蜜桃。
他擱下竹簍走上前再三地瞧過她後,見她心情還好,這才放心地找了張矮凳坐在她的面前,也撓起了衣袖。
一顆顆浮在水面上的蜜桃,看來潤亮亮的,蘇默在他專心洗桃時,好笑地看著他人前人後兩種截然不同的臉色。
「長工啊長工,你的演技又有所見長了。」連她都覺得還真有那麼一回似的。
「小生受寵若驚。」他朝她兩手一揖,慢條斯理地將洗好的桃子放至一邊乾淨的木籃裡。
她低低地笑著,「改日替你搭個戲檯子吧。」
「姑娘若有興致,不妨也客串客串。」這戲只他一人可唱不起來。
「長工啊,方纔我忘了告訴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今日你所見的那兩名獵戶,是雲家父子的好友。」
沭策不感興趣地應著,「所以?」
「所以今後,咱們就沒有美味的獐子可燉肉或熬湯了。」這附近兩座山上也只有四名獵人而已,而他們,剛好全都得罪光了。
瞧著她憂愁的模樣,他轉轉眼眸,馬上應了下來。
「我會些家傳的功夫,我來打。」他是什麼出身?身為前大將軍之子,別說是打打野味,就是在疾馳的馬背上射鵰,對他來說也只是件小事。
「也沒有山豬肉可做肉乾或臘肉了。」她還在惋階。
「我的腳程和力氣都不錯,我來獵。」他毫不猶豫地擴大府里長工的額外技能範圍。
她的柳眉愈揚愈高,「花嬸才說她今年想做件狐毛圍肩的。」他這麼有求必應?黃歷上有說今兒個是黃道吉日嗎?
「明日我就上山去找狐窩。」順道也替愛吃燉兔肉的花叔獵幾隻野兔好了。
蘇默微張著小嘴,很懷疑地看著今日不對勁過頭的他。
「長工啊長工,你是打算漲月錢了嗎?」怎麼事前都沒聽花嬸跟她通風報信?
他微微一笑,「不,長工只是悟了。」
很久過後,當沐策都已帶著一籃洗淨的桃子,進去屋裡瞧不見人影了,蘇默這才反應過來。
「嗯?」他究竟悟了什麼?
***
在那炎熱的夏日裡,大宅上下的所有人,日日都投進了釀酒的巨大工程中,當大壇裡的桃酒徐徐地發酵著時,某些情愫,也偷偷地正在滋長,就如同蘇默她親自所釀的酒般,它在空氣中蔓延得無聲無息,安靜得只有沐策一人心底明白而已。
等到蘇默所釀的桃酒全都封進倉庫底下的地窖後,這日子都已過到八月十五。
沐策一早就去鄰山的山澗裡釣魚去了,花叔則駕著馬車下山採買應節的東西,傍晚白日一裊的熱意都散去後,他們四人在院裡弄了個火堆,置上烤架,由蘇默輕輕搖著扇烤起今日長工所釣回來的魚和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