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看她的短髮嗎?
劉惜秀心一緊,一股酸澀泛了開來。
沒錯,他一定是想更仔細看清楚,她到底有多醜、多難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這樣的。
劉惜秀加快了腳步,試圖甩脫開他。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逃以一個見不著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頭髮再度留長了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見到我這麼醜、這麼醜……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顫抖地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
劉惜秀一驚,來不及隱藏的淚光在睫間閃閃,驚悸地望著他。
「我有話要對你說。」劉常君濃眉蹙得緊緊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備地小聲問:「你、你還想說我什麼?」
他眼神裡掠過一抹困擾,佇立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突然彆扭地摸摸她的頭。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剪了。」
劉惜秀渾身僵住了,圓圓的大眼睛傻傻地望著他,心跳先是一停,隨即卜通卜通瘋狂跳動起來。
他、他摸了她的頭,還對她說……說……
劉常君驚覺到自己的舉動,閃電般縮回了手,俊秀臉龐跟著漲紅,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就這樣。」話說完,他幾近狼狽地掉頭就走。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顫著手,在他剛剛碰觸過的地方,輕輕摸了摸。
這是夢吧?
書軒外,幽篁靜靜。
劉惜秀提著裝著早飯的食盒,腳步特意放輕,生怕驚擾了裡頭專注讀書的劉常君。
來到門邊,她著實猶豫了好些會兒。
送進去的時候,她可以順口叮囑常君哥哥苦讀之餘也該注意珍重身子嗎?
經過昨晚,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剎那,劉惜秀不禁臉紅了,又摸了摸短髮,突然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頭髮醜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她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步出書軒。
咦?常君哥哥這麼早不在屋裡讀書,難道又要出門了?
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麼穿著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門便戴上斗笠,背上還背了個用布巾包裹起來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時的打扮。
一路上,劉惜秀心底頗為矛盾掙扎,一方面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又會大發雷霆,破壞了昨晚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係,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這些日子來連書都顧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兒了?
她也說了,要她多關心常君哥哥,萬一常君哥哥被壞朋友給引誘了去做什麼壞事,或是沉迷於賭博,那爹的心願,娘的指望,劉家的未來,就全完了!
劉惜秀臉色因擔憂而泛白,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頭——這還得歸功這十多年來跟在他屁股後頭當小跟班的訓練有素。她就這麼跟著跟著,一路出了大門、穿過大街小巷,都沒被發現。
越跟,她心下越納悶,不明白他到這東大街上做什麼?
熱鬧的東大街左右兩邊都是小販子,有的賣假古董,有的賣舊書,有的是賣鍋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樹後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劉常君停在一處牆角,那裡擺了張破舊桌子,他仔細地擦拭乾淨,然後將背上的包袱拿下來,打開包袱巾。
不。
劉惜秀手握拳頭緊靠在嘴邊,死命咬住了一聲嗚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燒般,卻只能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劉家出色驕傲的大少爺,在街邊擺起了攤子。
一卷卷他珍愛的字畫被展開,鋪在破舊的桌子上,像不值錢的舊攤貨般待價而沽。
有人來了,駐足看了幾眼,隨意批評了幾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們的視而不見。
第2章(2)
在斗笠下,劉常君的臉色越來越抑鬱,他盯著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揮灑、書寫而出的字畫,被指指點點,還摸得雪白畫紙一角微微髒污,卻還是只得嚥下驕傲、低著頭,等待。
終於,又有人出現在他的攤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聲問。
來人不說話,只是沉默。
「到底要哪——」他不悅地抬起頭,隨即僵住了。
劉惜秀蒼白臉上淚水滑落,正默默地瞅著他。
他心一痛,隨即驚怒低吼:「你——你跟蹤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頰上淚珠斷了線似的越滾越多。
劉常君臉色難看,目光藏不住羞慚傷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見這一切。
時光彷彿凝結在這一瞬,漫長得像是在永無止境的地獄裡,直到一聲低弱的哀求響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錯愕地瞪著她。
「常君哥哥,」劉惜秀小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嗚咽不成聲。「你不該是在這兒的人,我們……我們回家。」
他頰上一陣紅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簡直羞愧到了極點。他想壓低聲音,卻還是抑不住粗聲粗氣的低嚷:「什麼回不回的?該回去的人是你才對!」
「常君哥哥,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字畫,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寶貝……」她一手緊緊抓著他,淚眼婆娑。「不要賣,求求你不要賣。」
「你放開我,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劉常君想甩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惱羞成怒的反抗衝動霎時化為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願。」她臉上盛滿哀求之色,望著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計我會想辦法,我不要你在這兒擺攤,還、還賤賣你的心血……」
就為了這,她哭得跟頭牛似的?
真醜,又醜又丟臉,可是感到臊惱難當的劉常君,心頭卻莫名暖了起來。
這個傻瓜。
「不關你的事,你走!」他語氣刻意粗惡凶狠,卻還是抑不住一絲軟化。「晚點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雙手緊緊抓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劉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護,詩書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麼可以委身在這街角賣字畫?
要是爹娘看見了,心裡該有多痛啊!
劉惜秀眼淚落得更急了,嗚嗚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後我幫你出來擺攤賣字畫吧?往後你只要寫詩作畫就好,這些我來賣,都交給我來賣。而且天那麼冷,萬一你要是凍病了,那該怎麼辦?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眾人眼光不禁全往這兒看過來,還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劉常君氣惱又好笑,卻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沒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撫她。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間,劉惜秀還不敢置信,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丟臉也丟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畫,拉著她便逃出了東大街市。
唉!他上輩子到底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這輩子得攤上她這麼個大麻煩?
一回到家,劉常君就把她拖到書軒,面目兇惡地對她三令五申。
「不誰——以後絕對不准再用哭要脅我!」
「嗯。」劉惜秀抽噎著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准對娘說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點點頭。
「髒死了。」他厭惡地將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臉嫌棄卻又視死如歸的表情。「喏!」
「嗯?」她滿臉鼻涕眼淚,茫然在看著他。
「擦一擦。」他別過頭去,聲音僵硬地道:「趁我後悔前。」
她淚濛濛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小臉滿滿不敢置信的快樂。「常君哥哥?」
「醜死了!又醜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說你是我們劉家的人。」他沒耐性地一把將她抓近身前,抓著袖子粗魯地往她臉上一陣亂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常君哥哥。」她感動到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他對著她橫眉豎目道:「我要看書,你不要在這邊礙手礙腳害我心煩,去去去,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永遠永別教我瞧見!」
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又消失了,小嘴顫抖著,「對不起。」
「不是叫你不准在我面前哭了嗎?」劉常君像是燙著了般,迅速放開了她,背過身去,挺直了腰桿。「走啊!以後別再來打擾我!」
「……是。」她淚光一閃,極力忍住了。
永遠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好、總是惹得他生氣。
明明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他還一副像是怕她傷心,怕她難過的樣子,不是嗎?
劉惜秀望著他僵硬的背景,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連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頭,順從著他的命令離開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