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為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麼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裡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沉沉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洩。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裡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彷彿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裡。
沒關係的,秀兒,沒關係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餘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僕、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儘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僕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裡,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歎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為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儘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麼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裡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裡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麼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隻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裡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麼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抬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髮,指尖驀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髮上。
有了!
第2章(1)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裡頭捲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為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麼阿物兒,怎麼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份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麼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面對面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抬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蹌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麼?我有那麼嚇人嗎?」他臉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醜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麼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髮。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髮,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麼醜了,還沒頭髮,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髮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聽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裡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麼小乞丐,醜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麼?」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為了家計才鉸掉頭髮的。」奶娘眼圈兒微紅。
「什麼?」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剎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奶娘,您說什麼?」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裡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舖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奶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髮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來說些什麼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纔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間,飯桌上。
三個人對坐著,桌上有兩盤炒青菜,一盤肉絲炒筍絲,還有一碗湯,就是他們的晚餐了。
自豐衣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劉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桌上沒人說話,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劉夫人病痛纏身,本就沒精神,劉惜秀則是從頭至尾都很沉默,低著頭,只扒著碗裡的米飯。
劉常君胸口一直堵塞著,糾悶著,他偷偷覷著她的一舉一動,懸著一顆心。
她還在生氣嗎?
終於,漫長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飯終了,劉惜秀站起來,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盤碟。
「娘,秀兒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會兒泡杯茶讓您暖暖胃。」
「嗯。」劉夫人在奶娘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
劉惜秀捧起略顯沉重的托盤,轉身往外走去。
夜裡黑,可為了省燈油蠟燭錢,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懸掛燈籠了,她卻早已習慣了就著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為什麼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她可以感受到身後他那銳利的目光,就這麼直盯盯地跟著她,讓她頸子後頭陣陣刺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