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寫得一手好顏體,但她的柳公楷書,連府中的老夫子都贊很是看得過的。
她將那疊紙箋收進匣子裡,捧著它急急越過園子、穿過迴廊,想盡快趕到書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繞過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堅實如牆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個失勢,懷裡匣子再拿不住地滾落地上。
砰地一聲,匣蓋碎裂,裡頭的紙箋隨風四散!
「我的字……」她顧不得跌得腿腳生疼,急忙撲跪著搶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別這麼礙事?」十九歲的劉常君身形修長,已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裡透著煩厭懊惱之色,卻還是彎下腰來幫著撿拾。「這是什麼……就你這字還想跟爹炫耀、邀寵?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他將散落地上的紙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這麼醜的字,只會弄髒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劉惜秀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辛辛苦苦寫好的書法字,在他手中盡數毀壞撕裂,淚水頓時湧現眼眶。「你、你……」
「我怎樣?」他手一揚,碎紙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飛散。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聲線顫抖,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憤怒。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為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於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麼多年嗎?
本來家裡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餘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瞇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裡喂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抬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裡,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捨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於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為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闈,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為君父效命,為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沉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麼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儘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麼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第1章(2)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纔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嚀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顏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顏色。
「怎、怎麼會?」她手一顫,懷裡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裡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剎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縈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輓聯一幅又一幅懸掛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僕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害死我爹?為什麼?」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兇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扎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剎那,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裡什麼都不是……
※※※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裡懸掛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鬢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弔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僕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僕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裡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嘓嘓。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裡,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寧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洩出來,也不要他那麼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麼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准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麼?」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裡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