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著!」
她跨過門檻的腳下倏停,心一跳,帶著一絲希望的急急回過頭。
「別忘了,」他還是背對著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裡的事,只管讀書、完成爹的心願就好,往後要是捱了苦日子,別向誰討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來,低聲道:「我報劉家的大恩大德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向誰討人情呢?」
若沒有爹爹帶她回家,她早已命喪在那次饑荒之中了,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會忘。
劉常君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聽著劉惜秀輕緩的腳步漸漸去遠了。
胸膛裡的心臟,莫名像是被什麼牢牢掐住了,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報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報恩?」
劉常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不是滋味,他不該覺得訝異的,劉家與她非親非故,卻仗義養活了她這麼多年,若論報恩一說,也還不算是欺負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氣憤,好像剛剛自己因為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憑什麼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回來?憑什麼她可以輕易改變他決定要做的事,她以為她是誰啊?!
「煩死了!」他爆出一聲低咒。
她劉惜秀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就是他們劉家的一個……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罷了!
「對,就是這樣。」劉常君煩躁地踱步,嘴裡唸唸有詞,「所以她愛做什麼便是什麼,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沒有人逼她,就讓她自顧自地去報她的鬼恩去吧!」
劉常君果然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一進書軒便是沒日沒夜地苦讀,狠下心腸不去想,她口口聲聲說的「家計無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對劉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為她的事事攬上身,他索性把家裡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腦後,只管讀書——這就是她要的,不是嗎?
劉惜秀眼見他一心一意讀起書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過去那樣討厭我了。」她沮喪到了極點。「他究竟幾時才願意消消氣?」
奶娘在一旁陪著做繡件,見她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兩孩子,自小便這樣,一個固執一個傻,固執的是嘴硬,傻的連話也說不明白,唉,要再這麼下去,到底幾時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勞煩你去幫少爺送個夜宵吧,少爺怕該是餓了。」奶娘假意閒閒地提起。
「什麼?我送?」劉惜秀突然心慌起來,話說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見了我,恐怕不會高興的。」
「就這麼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你也知道少爺的性子,沒搬張梯子給他,他怎麼下得來台呢?」
「但他在生我氣啊!」她頭越垂越低。
「這樣啊……」奶娘突然歎了一口氣,「那怎麼辦呢?」
她一愣。
「我本想著給少爺送桂圓湯去的,還早早就在灶上煨下了。」奶娘愁眉苦臉、煞有介事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腰腿,歎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現下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裡又黑,摸著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奶娘,您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劉惜秀急了,「很疼嗎?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兒活兒多,有些累壞了。」奶娘祈望地看著她,「秀小姐,奶娘想歇一會兒,你能幫奶娘送桂圓湯去給大少爺嗎?」
「我、我送嗎?」她有些猶豫。
「還是不能嗎?」奶娘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我送、我送。」她只得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奶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趕緊歇息吧!」
「秀小姐,謝謝你了。」奶娘感激地道。
「那……那我現在就去送。」
劉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了。
「當心!」奶娘一驚,隨即忍住笑意。
不一會兒,劉惜秀踩著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桂圓湯走到書軒,卻在門外停住了腳步,躊躇再三,始終沒敢進去。
自窗花透出的暈黃微光,偶爾傳來三兩聲喃喃自語的讀書聲,在在顯示出了常君哥哥正專注用功著,要是她進去了,惹得他不快,屆時恐怕又有好大一場氣好生。
再過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若因她的緣故,害得他不能專心,有了個什麼閃失差錯,那她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劉惜秀就這樣傻傻地佇立在書軒外,內心在想進去和不能進去之中激烈交戰著,直到一碗桂圓湯由熱至溫。
她摸了摸碗身,生怕湯涼了不好,終於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後放下桂圓湯在地,就趕緊轉身匆匆跑掉了。
須臾,劉常君拉開書軒大門,疑惑地看著一閃而逝的熟悉背影,隨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湯吸引住了。
他彎身端起那碗微溫的桂圓湯,看著它,忽然有些想笑,卻又悵然地低歎一聲。
第3章(1)
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凍的,劉常君在書軒裡讀了好一會兒書,實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寢房多添件衣衫,沒料想才一踏出書軒,就見到奶娘挽著只籃子往這兒走來。
「奶娘,早飯不是吃過了?您犯不著又送吃食來的。」
「不是的,大少爺。」奶娘低頭看了籃子一眼,歎道:「秀小姐去擺攤賣字畫了,今兒這麼冷,我怕她凍壞了,正想著要給她送一暖茶壺子薑湯去,可是還得幫夫人煎藥呢,一時間也騰不開手,可以勞煩大少爺幫我送去嗎?」
「我送?!」他一臉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個姑娘家得拋頭露面去擺攤,真是挺辛苦的,若這時候能有口熱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劉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接過奶娘的籃子,「那,好吧!」
雖然面上是極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趕著就怕茶壺子裡的薑湯涼了。
可一見著在那眼熟的攤位上,瘦小的劉惜秀兩手攏緊襖衣,連兜帽也沒戴,瑟縮著身子抵禦寒冷,卻還不忘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而且怎麼攤子前還圍了好幾個男的,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同她攀談?
在搞什麼鬼?!
劉常君胸膛劇烈起伏著,一步步走過去,臉色極難看地「杵」在她身後。
幾個男的假意在看字畫,卻是藉機想跟這個纖弱的小姑娘說說話,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後神情冰冷的男人盯著心下發毛了起來。
「呃,改日再來看看,今兒就先不用了。」
「字畫不錯,嗯,不錯……」
然後就一個個邊打著哈哈,邊藉故溜了。
劉惜秀有些納悶,若有所覺地朝背後一望,一張臉因驚喜而微微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你來了。」
「嗯。」他哼了聲,臉色還是很難看。
她還來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間掏出一隻小荷包,獻寶似地遞到他跟前,歡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賣了你兩幅字畫,這裡有七兩三錢銀子呢!」
「是剛剛那些王八買的?」
「幹嘛這樣講人家啊?」她有些訕然道。
「就那綠豆眼,睜開眼睛看得懂字畫嗎?」他不知在氣憤什麼。
劉惜秀不解地望著他,有些想笑,卻還是識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見他手上挽得的籃子,心下微動,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聲問:「你給我送東西來嗎?」
「喏,奶娘要給你的薑湯。」劉常君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繃著臉,把籃子塞進她懷裡。
她抿著唇偷偷笑了,忙低下頭掩飾住,掀開籃子,取出茶碗,自壺裡倒了一碗熱騰騰、泛著辛辣甘香的薑湯。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氣就不大了。」
「薑湯是上火的吧?」劉常君臉還是很臭,卻很自然地自她手裡接過碗,一口一口喝掉。
劉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當家管事的劉惜秀努力將開銷支出減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灑掃庭除、洗衣煮飯的工作,可是光靠著她和奶娘做繡件,還有偶一賣出幾張字畫,還是不夠一家用度飽暖。
尤其日前戶部行書下來的一紙公文,令原本就艱困嚴峻的家況,越發雪上加霜。
憂心忡忡的劉惜秀在和奶娘商量過後,最終還是只能由她硬著頭皮,咬牙去向劉夫人稟明一切。
「對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喚住她,猶豫地開口:「那……少爺那邊?」
「常君哥哥那邊……」劉惜秀心下一跳,想著他知道的後果,心裡湧現驚恐不安。
「大少爺是劉家的主心骨,這事恐怕瞞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頗為發愁。
「可是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若現在告訴他,他還能安心準備應考嗎?」她強捺下慌亂,心一橫,「不,別教他知道,等考完鄉試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