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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蔡小雀

  「我想想啊。」夫人沉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里,東南西北什麼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裡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歎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麼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伙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麼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顏道:「就是這樣。」

  「我聽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骨,就埋在那兒,不過那裡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麼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著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歎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麼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餘光又瞄著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麼?」

  「一碗涼茶。」戴著斗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滷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斗笠,沉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拋給婦人,語氣卻是沉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噯、噯。」婦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著,」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閒事了,笑瞇瞇地道:「大爺儘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頷下首,修長大手扶著斗笠將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嚕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哥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婦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望著婦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著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裡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乾饃饃,怎麼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婦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哥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滷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話聲甫落,婦人假意自顧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著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著面前透著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吁出了那口長長憋著的氣。

  他跟著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於感覺到吃進嘴裡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後,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著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里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著,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麼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裡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麼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麼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伙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後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著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鑽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裡。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鑽進草叢裡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為什麼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裡藏了什麼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鑽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裡!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聽在她的耳裡,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沉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彷彿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臥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糲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沉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麼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為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著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彷彿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隨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凶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著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麼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聽著。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著她放鬆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週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彷彿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人,心下一鬆,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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