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他自言自語,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還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著。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闕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於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著疲憊沉重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
第10章(1)
黃昏,孤莊。
終於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劉惜秀高高提在嘴邊的一顆心總算跳回了原位,她無比感恩地望著燃起了幾盞暈黃燈籠的街道,從來不知道,原來火光和溫暖對人們而言,竟是這麼地重要。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裡,看著左邊的土地祠,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棧,不由內心深深交戰了起來。
跟土地公借個地兒睡,不用費半錢銀子,可是客棧裡有燈有火有食物,至少也還有掌櫃和店小二……
在經過了日間那場幾乎送命的劫難後,她現在渴盼極了那種有人的安全感。
掂量著荷包裡僅剩的幾兩碎銀子,她矛盾猶豫了好半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轉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
還是省錢要緊,只有這些銀子也不知道撐到幾時,而且她還沒想好要在哪兒落腳……老家在哪兒都還沒找著。
就連爹娘葬在哪兒也還不知道,她不能不想得長遠些。
街上不遠處有狗在吠叫,小小的孤莊正如其名,一入夜就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影,連剛才在街上瞧見的,那個背著柴火、好奇地多瞥了她幾眼的老翁一拐過彎後,也不見了。
她不禁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摩挲著陡然生寒的雙臂。
老舊的土地祠裡,有尊長年被香火熏得慈祥面目都變得黑黑的土地公,這祠裡打掃得挺乾淨,還有兩隻褪色的粗蒲團鋪在跟前。
跟土地公借個粗蒲團到角落裡,就這麼靠著牆角睡一夜,應該無妨吧?
劉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祝禱了片刻,這才拿起一隻粗蒲團……陡然間,眼角餘光瞥見黑暗角落中隱約有團東西在移動,鼻端也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將蒲團緊緊抱在胸前。
「是,是誰?」她恐懼得嗓音微顫。
「別……過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霸道地命令,「走開!」
她一呆,腦海閃過了一個荒謬至極的年頭——這口氣,像煞了一個人。
常君?!
不,不不不……常君怎麼可能會在這兒,他是當朝狀元郎,皇上深為倚重的大官,並且、並且已經又娶了美嬌娘,現在正過著安享榮華、幸福無匹的日子,他怎麼可能會孤零零地躲在這個荒涼小鎮上的土地祠裡。
她定了定神,小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兒有人了。」
那身影一動也不動,不發一言。
劉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遠離這個不知是善類還是惡人的男子,可是不知怎的,她的雙腳卻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始終邁不開步子。
看之他瑟縮成一團的摸樣,她忍不住關心地問:「你……你哪兒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找大夫看看?」
「不!」那人氣息粗重地大了點聲,隨即又壓下聲,模糊道:「不要。」
她嚇得後退兩步,當下就想奪門而出。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這人有著和夫君神似的嗓音,她的心就情不自禁軟了下來。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傷了,在一個無人發現的地方,他一定也會像角落裡的這個人,倔強地強撐著慢慢死去。
她光真麼想,鼻頭就酸楚了起來,眼眶不爭氣地濕熱者,再也無法狠下心腸就這麼丟著不管。
「如果你不讓我幫你,那我就去報官。」她柔軟溫和的聲音威脅起人來,半點說服力也無。「我、我就跟官府說,你是汪洋大盜。」
沉沉夜色裡,那人疲倦的黑眸掠過一絲光亮,像是笑意,又像是無奈。
「傻子。」
她心一跳,脫口而出:「夫君?」
「誰是你夫君?」黑影微僵了一下,聲音越發含混不清地道:「算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等等!」劉惜秀勉強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窘迫愧疚地道:「你別走,這兒是你先來的,你安心在這兒休息吧,我走就是了。」
那黑影黯然。
她只得往門口方向蹭去,就在欲跨過門檻的當兒,還是忍不住解開背上的包袱,自裡頭摸掏出一樣物事,然後輕輕擲滾向他,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腳邊停住。
「這是我自家裡帶出門的傷藥,很好用的,你試試。」
生恐他又把它擲還給自己,她抱著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
靜寂黑夜裡,她細碎匆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良久後,劉常君長長歎了一口氣。
「還是恁般的熱心過度,不管遭受多少傷害,眼裡還是永遠只有別人,沒有自己。」
這是個令人可氣、可惱……可憐又可愛的笨女人。
嘴上雖然還是不饒人,可他的手卻拾起腳邊的那只晶瑩的藥瓶子,緊緊地將它壓抵在左邊胸口處。
「傻秀兒。」
……她,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最後劉惜秀還是只得到客棧投宿一晚,可是天一亮,她就拎了套大餅油條,在土地祠外探頭探腦。
咦?人怎麼不見了?
她悵然若失地站在門口,手裡那套大餅油條也顯得無用武之地了。
「這人性子那般固執倔強,只顧著逞骨氣,也沒想過別人會不會擔心……」她歎氣,自言自語,「就跟「他」一樣。」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緊,可是有力氣離開,料想傷勢還不算太重,不至於有性命之危吧?
劉惜秀胡思亂想了半晌,只得把昨晚的事撂開了手去,背緊了包袱,帶著大餅油條繼續上路。
出了孤莊,經過一大片旱田,她生怕自己走錯路,途中若得遇擔柴的樵夫或農夫,就再三細細詳問清楚。
只是被她問過的人,個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像是活見鬼了似地瞪著她。
「那、那裡鬧鬼,你當真要去?」
一路上,她聽多了那處亂葬崗的種種可怖傳聞,心底也很是害怕,卻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我一定得去。」
「去了就有可能回不來了。」老農夫嚥著口水,巴巴兒地道。
她眼神黯了下來,有一絲淒涼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對這世道,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老農夫見她執迷不悟,只得為她指路。
千辛萬苦翻過了那個小山坳,天空突然烏雲密佈,黑鴉鴉地遮蔽了大半天光。
劉惜秀還來不及覓個躲雨的地方,下一瞬雷聲隆隆劈落,像天破了個大洞,驟雨狂暴地傾盆而下。
驚慌噎在喉頭,她臉色灰白地抓緊包袱,努力抹去不斷扑打得頭臉刺疼的雨水,邁開轉瞬間就泡在泥水裡的雙腳,一步一步艱辛地跋涉前進。
暴雨狂落,眼前一片霧濛濛,幾乎看不見四周景物。
「啊!」她腳下踢著了個什麼東西,身形一個踉蹌,整個人失勢地滾落斜坡泥地。
「當心——」
霹靂聲震耳不絕,劉惜秀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痛得渾身像快散架了般,她咬著牙,雙手強撐起身子,用濕答答的袖子試圖阻擋豆大的雨點,努力眨著雙眼想辨明方向。
好不容易模糊得視線凝聚了些許,定睛一看,她腦際霎時轟地一聲巨響。
蒼天啊……
電光閃閃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荒荒疊疊儘是孤墳野塚,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髏,一半埋土一半露出外頭,猙獰地仰望……
像是自骨子裡滲出的凜冽寒冷,她無法自抑地劇烈顫抖了起來,理智拚命叫囂著落荒而逃,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握住繫在頸項間的那小陶片,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在呼喚著她。
不知什麼時候,大雨已經停了。
她恍似行屍走肉,又像孤魂野鬼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過一個又一個無主黃墳,著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尋著。
有的墳上,僅在石頭下壓了一條破敗褪色的舊衣帶,有的插了柄半殘的鋤頭,有的甚至只是繫了一束髮……
這,都是這些無名氏下葬時,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東西吧?
就在此時,劉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墳頭上插著木片的孤塚吸引了過去。
她呆住了。
木片上,套著條歷經風霜雨雪而破爛、卻異常熟悉的粗編繩,墜著的是一塊半圓的溫潤陶片。
這月亮一半兒給丫丫,一半兒給丫丫的娘,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寶貝,是爹生命中最圓滿美麗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