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話也不能說,只能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到,重新回到延壽身邊坐下,沉睡中的她卻伸出手緊緊掐住他的衣角。
淚水在她緊緊閉著的眼裡氾濫,緊緊抿住的唇逸出破碎的哭聲。
距離祁寒關,還有百里之遙。
***
「不許殺他!?」嬴之華那張絕美的容顏因著狂怒而泛紅,她恨恨地瞪著眼前穿著斗蓬的女子,惱火得幾乎想欺上前去扯掉那一身破布。「你竟敢……竟敢在那樣的關頭威脅我!」
隱藏在斗蓬中的女子緩緩地抬起眼睛,那是一雙空白無神的眼睛,看進去,裡頭什麼也沒有,沒有情緒、沒有哀怒,像是畫上去似的空洞。
「你說話!」
「奴婢無話可說。」
白玉瓷杯被憤恨地扔出,狠狠刷過女子的臉龐,只差那麼一下點便要砸在她臉上。
「你不躲?哈哈!是因為你知道我砸不中你?還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怕我……」
怕,她當然怕。嬴之華冷酷無情,為了達到目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犧牲,她不過是一介小小巫女,要殺她輕而易舉。可是,她怕的不是死,而是嬴之華那種遇神殺神、遇佛弒佛的狠毒。
「你是巫女,你當然知道我砸不中你;你是巫女,所以你知道我還有很多事必須仰賴你。正因為如此,所以你不怕我,對吧?」盛怒過後,那張艷容噙著一抹笑,緩緩靠近她。
「你不要忘了,你是賣身給我的。你我寫下血契,至死方休,你的命捏在我的手上。」凝視著斗蓬中女子令人害怕的醜陋容顏,嬴之華冷冷一燦。「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的愛人呢?你也不怕他死?」
那張臉微微仰起,扭出一抹教人膽寒的笑意。「你用不著威脅我,我
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我的確賣身於你,也的確與你寫下血契,然而那個人你不能殺,殺了他就等於斷了你自己的後路。」
「辛無歡不能殺?可笑!在你眼裡,天下的人全都不能殺!」
「世事便是如此,牽一髮動全身,一子落錯,全盤皆輸。宗主既不信小巫之言,小巫也無話可說。」
「我會。」嬴之華冷笑。「那人無論如何非死不可,我沒讓他血濺當場,只不過是不想留下話柄讓旁人碎嘴,並非聽命於你。」
斗蓬下的臉隱藏得更深,她甚麼話也不想說。
「距離毀滅之日還有幾天?」
「五日後正午時分。」
嬴之華冷冷凝望著斗蓬內那雙無情緒的眼睛。「你最好說得對,否則五日後正午時分也就是你命喪黃泉之時。」
「奴婢知道。奴婢告退。」
嬴之華凜然轉身,倨傲的背影充滿不耐與厭惡。
斗蓬女子靜靜退下,那雙空洞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她惋惜自己不能知道得更多,不能看到她的終場;如果她能,她會很樂意見到嬴之華的死期。
***
「繡童!」呼喊聲中,另一名女孩掀開馬車木門飛撲出去。
她們的身影極美,像是展翅高飛的鳥兒,姿態那麼高傲,身手那麼輕靈,然而她們都是去送死的,一個接一個、成雙成對撲向後頭追趕而來的死士。
死士們的箭術極佳,騎在高大的黑馬上,他們彷彿死神降臨,黑色的箭矢將馬車射成蜂巢,困在馬車中的他們猶如待宰羔羊。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憤怒的女孩們打開馬車的後門,飛身迎向死神,沒有人給她們命令,而馬車越來越輕。
死士的數量幾乎沒有減少,但女孩們卻越來越少了。
露出一抹淒艷的笑容,侍女蕊兒領著四名女孩拜在她跟前。「屬下無能,以後不能再伺候公主了,願公主從此福壽綿延,不再為病痛所苦。」
延壽望著她們,怒意將她蒼白的臉染上紅暈。她握緊了拳頭,感覺指甲深深陷入肉內,感覺血肉撕裂的痛苦。
冷冷抿起唇,她斷然拒絕。「給本宮起來,本宮不准你們去。」
鐵蹄聲聲催命,死士們又更靠近了一些,煙塵滾滾,瀰漫在馬車之內,見到方才躍出馬車的兩名女官慘死於鐵蹄之下,蕊兒她們面色如土。
「請公主原諒!」她們決然轉身,義無反顧。
延壽呼地撲上前去拖住蕊兒的雙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股力量,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視她們一個個飛身赴死。「不許去……蕊兒,別去!」
蕊兒轉身,緊緊抱了抱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甘願為公主獻出生命,真的!公主什麼事也沒做,她只是病得那麼厲害,卻又那麼寵愛著她們。
她那麼努力地想活下去,次次見她痛得屈指成爪緊抓著錦褥不放,那模樣看得她們柔軟的心也跟著疼痛起來。次次都以為公主熬不下去了;但每天清晨公主還是會平靜自若地出現在她們眼前。
她從來少話,痛苦的時候也不願旁人陪侍;她待她們那樣冷淡,像是怕自己的病痛會飛撲到她們身上去似的,然而她們都知道,知道午夜夢迴之際,公主關愛的眼神一一在她們身上凝注,艱難地舉著手,為伏在床畔的女官蓋被。
她不知道公主怎會這樣傻氣;她築起一道城牆,不讓她們看到她內心的溫柔,可是又有誰看不出來呢?公主那一身偽裝出來的傲慢冷漠只不過讓她們的心更加疼痛而已。
這樣的公主才值得活下去吧!任何一個人對生命有這麼深的執念、那麼深的愛,那就值得她們付出生命拚死保護。
蕊兒將她推給辛無歡,跪在地上磕頭。「求辛先生保護公主,蕊兒等來世必當結草啣環。」
「我不收銀票。」
蕊兒一怔,愣愣望著那雙閃爍著燦光的奇異眸子。
辛無歡灼熱的目光筆直地望著她。「要報恩就活著來報,別說那勞什子來世。」
想了想,蕊兒慘然一笑。「好。蕊兒一定盡力而為。」
又是盡力而為。辛無歡冷著臉。「我這人很記仇的,你沒來報恩,我就把你最喜歡的傢伙做成藥人。」
唉,辛大夫,雖然我們不知道「藥人」是怎麼樣的,但公主已經吃了十幾年的藥,比起「藥人」,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在這種時候,女孩們居然為了他所說的話而笑了。
粲然地,她們揮手道別,像是隨時都會再見。
蕊兒領著四名女孩去了,身影飛出馬車,石破天驚地咆哮:「放肆!飛鳳營方蕊兒在此!」
聲音明明那麼嬌嫩,氣魄卻比男人還壯烈。
「停車!」延壽瘋狂地拍著馬車,匍匐到馬車前方,隔著小窗對隨墨哭叫:「隨墨!快停車!蕊兒、蕊兒……」
隨墨的背僵硬著,她持著韁繩的手拚命顫抖,但是她沒有回頭,她不能回頭。
淚水迷濛了她的眼睛,狂濤似的淚水不斷湧出,讓她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隨墨!我命令你停車!」延壽哭吼,但,隨墨沒有理會她,馬車繼續瘋狂地往前奔馳。
「辛、辛大夫……」延壽哭著撲到他跟前磕頭,什麼驕傲、什麼身份都再也不重要。「你一定可以救她們對吧?我求你去救她們!」
他沒想錯,外表冷漠的人哭起來果然格外驚天動地。
她的淚水真教人心痛,他幾乎想緊緊將她擁進懷裡,安慰她一切都不會有事,然而他不能。
就像隨墨不能回頭,他也不能;繃出一臉淡漠的表情,他冷冷回答:「你死了這條心吧,我絕不會回頭去救人。」
怔了半晌,病弱的她突然像頭母獅一樣撲上來撕咬。「我不相信你真的這麼可惡!如果你真的那麼可惡,為什麼還要當個醫者?為什麼不直接當個殺手算了?!你這王八蛋!你這冷血無情的魔鬼!」
她掙扎、咆哮、嘶吼、狂踢抓咬,但都無法改變辛無歡的決定。
馬車遠了,死士們不再追上來,蕊兒她們……不在了。
最後,她只能坐在馬車裡無助地埋頭哭泣。雪地再寒冷,也比不上她心頭的冷;霜風再怎麼刺痛她的皮肉,也比不上她心頭那火辣辣的痛楚。
「我想死……」
聽到她這麼說,他突然覺得自己被狠狠地激怒了。
第九章
他雙眼緊閉著,容貌憔悴蒼老了好多。
撫著他的臉,她不由得感到陣陣揪心的疼痛。原來是個多麼高傲尊貴、意氣風發的男人,如今卻變得這般憔悴蒼老,像一具行屍走肉。
「把阿丑叫來。」
守在門口的荷新上前。「丑巫已經來過了。」
「她怎麼說?」
「她說宗主──」意識到失言,荷新連忙垂下頭。「她說大人死期未至──」
啪地一聲脆響。嬴之華猛然轉身,滿面怒容地嘶吼:「誰問她這個!本宮想知道宗主何時才能醒過來!」
捂著臉,荷新的頭垂得更低。「丑巫並沒有說起這件事。」
望著荷新低垂的頭顱,她的手隱隱作痛;這一巴掌用力極猛,嬴之華不由得歎口氣,眼神也溫和起來。「很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