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老夫的王牌,你不但是前朝皇子,還是老夫摯愛的孫兒公孫燦,只要你答應老夫此生絕不離開無藥莊,老夫臨死前必會替你解穴。」
狗屁!說穿了,他不過就是想控制他一生一世。
公孫老頭說得對,他不但身強體健,而且精神爽利,搞不好真的可以活到百歲變成老妖怪,然後他就為了那八個穴道被困在無藥莊一輩子。
想得美!然而……他的胸口越來越疼了,眼前迷濛一片,連呼吸都備覺困難……
醫者難自醫,但他是聖手啊,他該死的那麼有天賦,怎可能醫治不了自己──而且他只不過是在作夢,這只不過是一場該死的夢而已!
他絕不會讓延壽莫名其妙守著他的屍身哭泣──她會哭吧?雖然她表現得那麼倨傲、那麼冷漠,但她一定會哭的,看她大發脾氣時的樣子就知道了,這樣的女人哭起來一定會驚天地泣鬼神。
不過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她哭起來到底有多驚人,這輩子都不想。
他絕不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他必須醒過來。
他,絕對要好好的活下去!
別說是八個穴道,就算被點住了八十個穴道,他也一定能繼續活下去!
***
猛然一跳,他的頭匡地撞上了馬車的車頂。
「該死的。」夢醒了,卻痛得掉眼淚,他摀住頭蹲在搖晃的馬車裡低聲詛咒。
「我還以為你不會武功。」淼森躺在角落裡輕哼。「能跳得這麼高,身手一定很不錯。」
「閉嘴。」
心口還在劇烈跳動,惶恐得靜不下來的心臟像是就要從嘴裡迸出來似的。捂著頭,他起不了身,腦海中百轉千回,卻又完全摸不著頭緒。
方纔那真的是夢?還是他身上的傷真的發作了?
「不然怎麼樣?也要點我穴道?」淼森橫著眼看他。
「你以為我不敢?」齜牙咧嘴。
「你當然敢。」淼森笑了起來。「你敢哪,一定敢的。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千軍萬馬擋在你跟前,你也沒什麼不敢的對吧?」望著辛無歡那張痛得掉眼淚卻又可愛得想教人上去好好捏一把的臉,淼森嘻嘻一笑。「我還以為我們是帶了一個醫者回來,可是現在……我還真不知道你是什麼。」
辛無歡揉著頭,沒好氣地抬起頭瞪他。「你想說什麼?」
淼森側耳傾聽,馬車奔馳的聲音、風吹過田野的聲音,還有……在他們身後煙塵滾滾的馬蹄聲。
「想起來還滿慶幸能帶你回來。如果你真是個廢物書生,眼下我們大概已死得七七八八了,多虧了有你──」
「你要是想來那套什麼千里托孤之類的老戲碼,那你就省省吧。」
「……」
一旁裝睡的蕊兒忍不住哧哧怪笑,連熾磊都別開臉以便維持尊嚴。
「你……」淼森氣得咬舌頭,他抓頭、扒背,渾身上下都不舒爽,終於忍不住低聲咆哮:「笑!笑什麼笑!你看他!你看看他!這傢伙到底有什麼毛病?讓別人稍稍喜歡你些是會怎麼樣?會少一塊肉嗎?!你還是繼續撞頭好了!起碼那樣子看起來還似個活人!可愛多了!」
少一塊肉他不怕,再怎麼難熬的苦他都熬過了,但他就是不要別人喜歡他、親近他。那無謂的負累,他一點都不需要。
然而他知道熾磊跟淼森為何深夜不眠,他也聽得到後頭追兵達達催魂的馬蹄聲。
「我們的馬快,他們未必追得到。」他沒好氣地說道。
「如果是宗殿裡的禁衛,當然追不到,可惜不是。」
飛鳳營大約三十個女官,全都是宗殿內的侍女,年齡多數還很年輕;隨墨專精「鷹派」武學,傳授給她們的除了鷹爪撲擊是近身傷敵的武技之外,其它的都是輕靈、講究身段的功夫。
飛鳳營原也不是練來斬兵殺敵的,那不過是為了讓宗殿內的女官習武強身、打發時間的去處。
她們之所以能在宗殿內殺出重圍,主要是因為當時來圍攻凝宮的,有很大一部分的兵士原本就是宗殿內的禁衛。
那些原屬於宗殿內的禁衛儘管礙於軍令不得不圍捕這群長年在殿內相處的年輕少女,但他們的弓箭總是不經意的會失了準頭,砍殺的時候總錯用了刀背,而且經常只輕輕吃了一爪便傷重得倒地不起。
「後頭追來的是嬴氏宗族培養多年的死亡,據說那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不管是殺別人還是殺自己。」熾磊說道。
淼森耙耙頭傻笑。「真不知道當初我們怎麼會放任她養著那群禽獸,卻坐視不理?現在可好了,禍事臨頭了。」
熾磊終於翻了白眼。
「這該怪誰?唉!還不就是……還不就是有眼無珠嗎?」淼森吶吶傻笑,不經意地,手一摸到頭上,竟抓下一大把青絲,足見用力之猛。
是,是該怪他,他懊悔得恨不得把頭上的頭髮全拔下來,但那完全於事無補。
當年的嬴之華是那樣嬌弱細膩的小女孩,稍有風吹草動便驚得徹夜不能成眠,那怯生生的大眼睛總泛著兩個黑輪,誰捨得讓她那樣心驚膽戰過日子呢?
領主原本就可以擁有侍衛,侍衛不夠又加了護院,然這樣還是不夠,層層疊疊上去,最後養出了一批誓死效忠、視死如歸的死亡。
現在知道已經太晚了,他們必須為自己的一念之仁付出慘痛代價。
「你們錯看了她。」
「我知道。」淼森掩著眼慘笑。「只是我錯得遠比我自己所想的還來得可怕……」
辛無歡的腰間繫著從嬴聖衣身上取下來的荷包,那雪白色暗繡著銀絲龍鳳的荷包連在晃動的馬車內也顯得刺眼。
望著那荷包,淼森的臉色更慘。他或許神經兮兮,但終歸是宇文祥瑞的心腹,儘管他看起來總是像個毛躁小子,但終究還是個謀士。他知道辛無歡沒說出口的秘密,他知道自己與宗主當年無心犯下的錯導致了多麼可怕的後果,於是他咬牙恨道:「就算萬死也不足以贖罪。」
熾磊的表情有些茫然;他不像淼森那樣觀察入微,也聽不懂他們的弦外之音,但是他懂淼森,這兩個異性兄弟已經相處數十年,他聽得出淼森語氣中的死意。
默默地,他起身。
望著熾磊跟淼森的身影,辛無歡抿緊了薄唇。
生平第一次,他希望事情有不同的解決方式,然而很可惜的,並沒有。
「你們從天牢帶出來的毒還沒解透,連五成功力也沒有的人是能做什麼?枉死鬼?」他一臉厭煩,從身上掏出小木盒扔出去。「一人一片,不許多。」
「這是什麼?」
「侏儒曼陀羅。」
如果東方冶知道他拿來毒殺延壽的東西到後來竟然變成他們的一大助力,不知道那張老臉會扭曲成什麼鬼樣子?
「我看你們身上的柴薪還多得很,吃一片死不了,吃下去之後幾個時辰內你們的功力會恢復為原來的樣子,但藥效過了之後會變成廢人──如果沒死的話,大病一場也就是了;如果死了……」他閉上眼睛,不再繼續往下說。
「你說誰會死啊,混帳小子。」淼森哼哼哈哈地打開盒子,掐住小花瓣吃了一片。「這麼有用的東西,吃兩片會怎麼樣?」
「會死。」辛無歡睜開一隻眼睛瞪住他。「就算原本不會死,也終身變成廢人。喜歡的話,請便。」
這小子雖然邪裡邪氣,但見他使針的模樣,倒像是真有幾分本事。淼森嘟囔著,熾磊此時已經伸出手將盒子接過去,也掐了一片。
「你怕我偷吃啊?多看一眼也不成?」
熾磊淡淡睨他一眼,他身材原就比淼森高大,這一眼睥睨,倒叫淼森縮了縮脖子。
「我不曉得你們兩個在搞什麼鬼,不過我卻知道你們藏了什麼,把另外兩片還給我。」辛無歡冷冷說道。
淼森臉上一紅,他在袖裡藏了另外兩片花瓣,沒想到會被辛無歡看穿。「妙手空空」這門功夫他也算練得到家了,怎麼還會被發現?
是辛無歡自己說「請便」的,這也不算偷。
淼森紅著臉,明明羞愧得要死,卻硬是不肯將那兩片花瓣交出來。
「吃兩片也不會變得神功蓋世。」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淼森說著,用力拉開馬車後的木門,隨即跳了出去。
「公主就……有勞你了。」熾磊跟隨在他身後,義無反顧。
「別吃。」辛無歡終於起身,定定望住他吼:「要保住有用之身,我說過很多次了,活著才有希望,死了還贖什麼罪!」
熾磊深深地望著他,良久之後才緩緩地、困難地別開臉。「我盡力。」
盡力?盡力?辛無歡伸手想攔住他,卻已經來不及;他們兩人跳下了馬車,疾駛中的馬車速度極快,沒多久,他們便縮小成兩抹昏暗的灰影,終至完全消失。
「蠢蛋。」辛無歡緊緊握住雙手,炯炯有神的眼睛死命望著遠方,卻再也望不見他們的身影。
馬車裡啜泣的聲音此起彼落,女孩們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悲傷,一個個無助地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