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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沈亞

  望著辛無歡蒙眼的模樣,隨墨突然瞭解,這人與他的外表不同;他當然不是那種懷著懸壺濟世、慈悲心懷的醫者,但如果他願意的話,也可以很溫柔。

  至少他對公主就是。隨墨的唇畔終於鬆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可以令她放心交託公主的人選;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終於轉身,卻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處泛著濕潤。

  那是不容易的。照顧了公主這麼多年,她不曾把公主當成負累,但看著延壽幾度在生死關頭徘徊,她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那種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某種角度來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風殿下還更像延壽的親人。

  被留下的延壽公主咬著錦褥,被羞辱的痛苦讓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無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將全身繃得死緊。

  「放鬆點,我不會吃了你。」辛無歡低聲說道。「不如讓我給你說說醫史好了。上古醫者分為四:砭、針、灸、藥。砭醫為首,砭醫只靠雙手、牛角板便能為人治病。針醫略遜,還得動用金針、艾草。灸醫、藥醫已是醫者之末,是為下醫。」黑暗中,他彷彿聽到來自地獄深淵那蒼老的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對他這麼說著。

  過去的聲音從他腦海裡清晰地浮上來,字字句句、層層疊疊,彷彿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天。

  當時的他不知道已經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牆、瘋狂地用血跡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巖壁。

  「眼睛不是醫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雙手。望聞問切。望診早已失傳,能如神醫扁鵲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無其人。我公孫家的醫術著重的是切診,也是砭醫最重要的精髓……」

  「捨棄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細細把一個人的脈息摸清楚,血是怎麼流的?氣是怎麼動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過無數屍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淒苦哀號著、卻無法動彈的「藥人」。

  「我給這人吃了藥,血氣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氣從何開始……」

  他的手僵硬地頓了一下,黑暗中的種種回憶像是潮水一般湧了過來。

  然而他卻聽到自己的聲音,溫和又堅定,潔淨無瑕,彷彿他不是那從地獄裡活轉回來的人。

  「真正的砭醫已不可求,針醫還有脈絡可循,反倒是藥醫因著醫書的流傳,歷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謂的『砭醫』?」不知不覺地,她開口。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真正的砭醫已不可求,我所學的不過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醫,根本不需要藉助藥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醫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卻已經死了無數個人,多到連他自己都數不清。

  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擁有一雙極為靈巧的雙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識,總能準確無誤地鎖住血脈,藉著那極為細微的觸感找到病人體內的病源所在。

  延壽繃得死緊的身體終於慢慢放鬆。靠著這雙手,他摸到她漸漸平穩的脈息。一個人一旦生氣,全身的血液、氣血都會隨之燃燒沸騰,燒出一群一群的廢物蓄積在身體裡頭作亂。

  他的手握住那雙纖足。

  延壽掙扎起來,雙頰飛上紅霞。「你幹什麼?!」摸背是一回事,摸腳?這……這太不合禮儀。

  「你剛才在生氣。」他說著,好像這就是答案。

  「我……我現在更生氣!別抓著我的腳!」

  替她褪去軟襪,那雙手輕柔又堅定地按摩著她的腳背,那感覺讓她渾身舒軟,卻又忍不住戰慄。

  「惡氣會蓄積在這裡。」他淡淡地說著,慢慢地、一絲一絲地將那憤怒的火焰澆熄。「得清除掉……你這惡氣也積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氣的人還蓄積了這麼多恚怒在裡頭,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養性才行。」

  修身養性?躺在那裡,她幾乎一絲不掛,有個陌生的男人握住她從未被人碰觸過的腳,然後還那樣理所當然地要她修身養性?!

  人惱怒到極點的時候往往不會生氣,只會因那荒謬至極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還泌出淚珠。

  「乖,多笑一點,日子會好過得多。」

  完全不明白延壽心境的辛無歡這麼說,連他自己也意外他會說出這種話。過去即便遇到小人兒前來求診,他也不說這哄人的軟語。

  「該修身養性的不是本宮吧?而是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再不修身養性,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會鬧得連地獄也不肯收容。」

  「哼,誰敢收我?生死簿由著我寫的,連牛頭馬面也懼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兩天來拘你的牛頭馬面此刻還正灰頭上臉、不知該如何回去交差哪。」

  聽著他這狂傲又好笑的言語,延壽完全不知如何反應,但他臉上蒙著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臉上泛起微笑。

  他的動作是那樣溫柔,卻又不帶半點曖昧;那充滿關懷的揉捏,簡直要教人心醉!

  有種溫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流,那感覺暖暖的,像乘了一雙翅膀往上飛;她還想與他鬥嘴,那讓她自覺像個活人,但她的眼皮卻已經沉重得再也睜不開。

  ***

  凌晨,凝宮內一片寂靜,宮外天空還灰濛濛的,最後的星辰還使勁地眨著眼,然而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極了。

  只有她還醒著,就如同往日一般,日日在三更天醒來,便再也睡不著。

  辛無歡歪在軟帳旁睡著,俊朗的臉平靜有如嬰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為她揉背捏腳的景象,緋紅的顏色立刻飛上她雙頰。

  眨眨眼睛,她把滿腦子胡思亂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空在這裡少女懷春。

  身體的疼痛略減,她側耳傾聽週遭的聲音,確定萬籟俱寂後,她躡手躡足地移動身子,細瘦的腳輕輕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縮一下,隨即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

  雙腿幾乎完全不聽使喚。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下床行走了,單是裸足接觸冰冷的石板地已經讓她痛得幾乎流下淚來。

  但她還是站起來了,顫巍巍得彷彿稚兒學步,臉上卻沒有半點欣喜,只有因劇烈疼痛而慘白扭曲的臉。

  每一步都是考驗,猶如踩在火炭上似的艱難;每一步都想放棄,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站起來走路的一天,她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得躺在床上──或者棺材裡。

  然而她高興得太早了,走不到幾步路,她的雙腿已經顫抖得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頭緊緊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讓痛楚的呼叫聲逸出,她喘息著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還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華跟前好好問個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過去的歲月難道都不存在?那些親切的笑語、溫柔的呵護,難道是一場虛無的夢?

  如果有愛……如果過去她所知道的愛情真的存在,那麼她一定要問個清楚。難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擋不住對權力以及復仇的慾望嗎?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這種關頭還想去問個明白;然而她無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鐵石心腸的人,更不相信嬴之華會是那個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極慢,對她來說那和登天一樣困難;然而對其他人來說,她爬的速度大約只比蝸牛快那麼一點點。

  這樣爬,要爬到幾時才能到目的地?

  支著顎,他冷眼望著那一步一步爬向宮外的少女,尋思著該不該出手幫忙,或者說該怎麼幫忙。

  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前蹲下來,那雙閃著粲然精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詳著延壽那張慘然無血色的臉。

  「這很任性。如果那女人真要殺你,你這樣爬去,等於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嗚呼,對方連刀子也不用動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說不定。」

  「我……知道。」無力撥開擋在眼前的人,延壽喘著,慢慢挪開身子。

  「她這樣待你,你還覺得她是好人,還有轉圜餘地?」

  「我不是笨蛋。」延壽驀然抬起臉,顫抖著唇拚命忍住淚,她不能在這人面前示弱!

  這人懂什麼?!他才來這裡幾天?!竟這樣蔑視她過去擁有過的一切。「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她真的要殺我。荷新是她的心腹,荷新與我無怨無仇,怎麼會突然帶人來殺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對她來說我們算什麼?是墊腳石還是絆腳石?她有沒有……是否曾經有那麼一點點愛過我們?也許……也許之華姊只是一時利慾薰心,她太想復國,也許……」說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性,但我……一定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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