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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沈亞

  「知道了又怎麼樣?如果她流著淚告訴你,她是不得已的,她很愛很愛你,但是你還是非死不可,那又怎麼樣呢?你就肯乖乖的死了嗎?」

  抬起臉,愕然望著辛無歡,那雙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像是嘲笑,又像是同情。

  「我可以幫你,如果你非去不可。」辛無歡幾不可聞地歎息,從懷裡掏出小木盒,盒子裡裝著的正是東方冶所帶來的奇異小花。

  「這……」不是給東方冶吃下去了嗎?

  「他只不過吃了兩朵橙花,死不了的。」知道她的疑問,辛無歡冷笑答道:「這叫『侏儒曼陀羅』,那笨蛋說是什麼雪蓮,哼,八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東西的真正名字吧。」

  思索著該如何解釋,他垂下眼眉。「人一生的命數都有天定,你可以把身體想成是柴薪用命火來燒,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滅了;但有的時候柴薪還沒有用完,命火還是熄了,這時候就可以用這個。你可以說這是用來火上加油的妖花。」

  「妖花?」

  當年天下鉅富胡阿麥被抬到無藥莊來時,已經死得只剩半口氣,便是用這侏儒曼陀羅救回來的。應該說有無數人命都是用這妖花救活,然而就好像在柴薪上澆油一樣,原本還可以燒很久的柴薪一下子旺盛起來,燒得燦爛奪目、光芒四射,卻很快便熄了,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沒錯,這是妖花。吃下去之後,你會覺得自己像是平常人一樣,可以走動、神采奕奕,但其實你正在透支你的生命,將原本可以燃燒很久的柴薪一口氣燒光。」

  打量著延壽那驚疑不定的臉孔,辛無歡淡淡微笑。「一朵花有七片,一口氣把七片全吃光的話,身體大概會化為灰燼吧。當然,會是很漂亮的灰燼,比你活著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艷麗動人,像煙花一樣,在最燦爛的時候消失。」

  思索著……思索著……她原本就是該死之人,原本現在的她應該已經躺在棺材裡頭子,這樣的她到底還有什麼好損失的?

  延壽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伸出手──

  辛無歡冷冷望著她。「吃下這個的話,連我也救不了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堅決地伸出手。「我要吃。」

  「你真不怕死?」他有些愕然,畢竟是從鬼門關好不容易才爬回來的人哪,怎這麼不愛惜性命?

  「我看起來像是怕死的人嗎?」延壽抿起唇,堅毅的目光直視著辛無歡。「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你我心裡都明白,東方冶說的沒錯,我只是迴光返照,我很快就要死了對吧?」

  他一怔,斂起玩笑似的笑容。「那也未必。我答應過會盡全力護你周全。」

  「那是過去了。」延壽虛弱地笑了笑,她很想繼續努力支撐自己,但寒氣從四而八方襲來,她已經累得連講話都快沒力氣。「不管怎麼樣,我都是要死的,被殺死或者病死,快慢而已,我只想……只想在結束之前完成一些事。」

  「像是拿命去拚看看,看嬴之華是否還有那麼一點點人性?」辛無歡淡淡扯出一抹笑。

  那是悲憐吧?悲憐她這樣一個將死之人,卻還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然而他怎麼能夠明白呢?若不是她身邊這些人這樣深深的、深深的愛護著她,她怎麼可能會這麼努力的活到今天?

  他說人的身體像柴薪?不,根本就不對。她的柴薪是他們的愛……是他們那些從來沒有停止過的愛啊。

  第六章

  活了十八年,前面的三年,多數已經不復記憶,後面的十五年,她從未曾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是個活人。

  腳步雖然有些踉蹌不穩,身子感覺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感覺,但她不需要別人攙扶,不需要像個屍體一樣被擺在轎椅上抬過來抬過去,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她在幽深的宗殿秘徑裡裡慢慢走著,感受著腳踏實地的幸福感,背後的辛無歡像是幽靈一樣跟隨著她。

  「你可以不用來。」她歎息著停下腳步。「這很危險。」

  辛無歡居高臨下淡淡睇她一眼。「你說這種話不覺得很好笑?有性命危險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他們會抓你。」

  「他們抓我有什麼用?幫他們治病嗎?我是醫者,治誰都一樣。」

  他把人命說得那麼簡單,別人的愁苦全不在他眼中,那麼……隨便!

  延壽別開臉,繼續往前走。是她對這人的期待太高吧?死而復生那一剎那的感覺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她還在幽冥間時所聽到的那一聲聲懇切哀痛的呼喚……絕不會是這男人發出的。

  這男人只不過比鬼多了口人氣罷了。

  望著延壽的背影,辛無歡只是默默跟隨。

  其實他也不懂自己何必跟著來。這女孩一心求死,救她只是枉費心力──更何況他也未必真有本事救她。

  讓她能好好走動、說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吧?任何人見了都要讚一聲:不愧是聖手!令已死的人回魂、令已死的人變得如正常人一樣,這已經比淼森熾磊他們當初所要求的還要來得多。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可揚長而去,心裡沒有任何負累愧疚才對。

  然而望著她堅毅的背影……頂著個又大又硬的肚子,四肢細瘦得像是孩子似的背影,他心裡居然隱約感到不安。

  他只給她吃了一片侏儒曼陀羅,反正她身上的毒已經夠毒了,早已經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再多一片侏儒曼陀羅又有何妨?更何況那還能讓她完成她那愚蠢的心願。

  可是就這樣走在她身邊,聽到她細細的喘息,看到她那瘦削的側臉慢慢泌出汗水,他卻感到一絲怒意從心底慢慢升起。

  就說這裡的人全是笨蛋!即便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久了,卻還是要把責任往自己肩上扛;明知道改變不了什麼,卻還是在這種凌晨時分一步一腳印地固執前進。

  她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躺在床上好好的調養生息。有他在身邊,她即便不可能立即痊癒,至少也能保住命火不熄,就算是苟延殘喘也還能撐上些時日,讓他慢慢想,總能想出解救的辦法;然而她卻寧願提早結束自己的性命。

  這想法讓他不由得稍微頓了頓腳步,對自己所思所想感到一絲驚詫。那要花多少時間?以自己目前這種狀況,是能待在她身邊多久?他怎麼會想得那麼長遠?怎麼會以為還有未來?

  「到了……」

  憑著幼年的記憶,他們在秘徑間迂迴前進,終於來到議事堂後方的長生殿。「聽蕊兒她們說過,之華姊來的時候都是住在長生殿。」

  延壽微微蹙起眉。雖然她已經多年不曾踏出破綠樓,但她知道宗殿內素來沒什麼戒備可言。東海之國一向安詳寧靜,守衛一座無人有興趣的宮殿只是多此一舉,但現在長生殿外不但有守衛,而且數目還不少。

  穿著胄甲的衛士三兩成群立在長生殿外,莫說她不會武功,就算是輕功卓絕的武林人士,要在這麼多雙眼睛前毫無聲息地進入殿內也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這表示長生殿內所住之人的確需要保護。

  「呼……」延壽歎口氣,轉身又走回秘徑之中。「這裡行不通的……從小花園過去好了。」

  「我以為你已經很久沒有離開破綠樓了。」

  「嗯……很多很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汗水,不斷抹著從額際落下來的汗,呼吸開始變得有些濃濁,明明並不覺得熱啊。

  「很久以前我父親帶著我跟哥哥走過幾次,這是宗殿內的秘徑……外人看不出來的。宗殿是古代高人所建,裡頭隱藏著一條只有歷代宗主才知道的秘徑,從外頭看只能看到花木山石,但這條秘徑其實貫穿了整座宗殿,哪裡都可以去。」

  「你那時候還很小吧?怎麼記得住?」他說著,不知不覺地站在她身旁支撐著她的重量。其實她哪裡有什麼重量,一個十歲孩兒的體重可能都比她重些,但她卻活得這樣吃力。

  「我當然記得住。如果……」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只能躺在床上遙想著外頭的世界,那麼過去曾有幸走過的每一腳步都是幸福,將深深的鐫刻在腦海裡,用十幾年的時間一次又一次不斷複習著。

  她慘然一笑,扶著辛無歡的手慢慢往前走。「我雖然只走過兩次,但已經永遠忘不了了。」她只簡單地這麼回答。

  他沒繼續問,兩人並肩在幽深的秘徑中慢慢往前行,濃厚的霧氣瀰漫在宗殿中,東方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這裡剛剛已經走過了。」他提醒。

  延壽不由得一頓,停下腳步,疲累地揉了揉眼睛。「是嗎……真抱歉,我大概太累了……」

  「那邊是什麼地方?」他指著不遠處的墨色建築問。

  「那是天牢……」輕輕呼口氣,她努力擠出一抹微笑,繼續往前走,習慣性地舉手抹汗,卻發現額上無汗,但手卻顯得相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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