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倒抽一口氣,愕然抬臉望著隨墨。
「咱們得立刻離開這裡。」隨墨的手正微微發顫,但她依然強打起精神,浮出一抹笑。「公主不必擔心,屬下……屬下一定竭盡所能。」
「殷伯伯跟你三位哥哥也都被抓了?」
隨墨咬牙點頭。
「疾風?」
「還好疾風殿下在出事之前就已經離開,據說是因為祁寒關戰事緊急。」
長久以來,寒山上的熊族不斷侵擾祁寒關,這半年來那些野人的行徑更是猖狂,經常趁守備鬆懈的時候侵入關內殺掠,唯一能壓制他們的居然是疾風;因著某種難以理解的原因,那些野人一直對疾風忌憚三分,有他在的時候,他們會收斂許多。
聽到哥哥不在宗殿內,延壽的臉色更沉。疾風的武學已臻化境,能夠以一擋百,宮內突發變故,他卻不在這裡。是有心人趁他離開作亂?還是另有蹊蹺?
「是誰?」
「是……嬴之華。」嬴之華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這女人!她一直知道那艷如桃李的女人有著蛇蠍心腸,卻沒想到她竟然真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
延壽猛然抬頭,一臉不敢置信的錯愕。
「淼森跟熾磊呢?」一直默默不語的辛無歡突然開口。
「左右兩位使者也被捕了。聽說只有他們還勉力支撐了一陣。」
「哼。」辛無歡冷哼一聲,神色陰鷙。
太像了,一切都像是十五年前的翻版。十五年前他經歷過一次,現在卻又要經歷一次。只不過這裡平靜得太詭異,為何沒有四處呼喝的士兵?為何沒有熊熊火光跟搜索叛徒的衛隊?
「聖衣……也是其中之一?」
延壽的臉色慘白,她原本已經稍微恢復顏色的唇又變得無血色,甚至微微泛著青紫,她枯瘦如爪的手抓握成拳,連指節上都爆出血脈。
「他們是姊弟。」隨墨冷冷說道:「嬴之華叛變,嬴聖衣還能好到哪裡去?我父親老早就說過,嬴氏一族留不得,嬴之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卻沒有人──」望著延壽臉上慘澹的顏色,隨墨不由得咬牙。「罷了,公主請快隨我離開宗殿,屬下已帶了飛鳳營過來接應。」
「不,我不走。」
隨墨愕然。「公主──」
「我要見嬴之華,我要問她……」抿著的唇忍不住顫抖,她胸口不住起伏,努力維持著公主的尊嚴,卻連說話也費力。「我想知道……為什麼要我死?為什麼要抓父親?她到底想幹什麼?就算要死,我也要問個清楚。」
「公主,」隨墨忍耐地咬牙。「你還不明白她要做什麼嗎?到了這步田地,你還顧慮你們之間的姊妹情誼?她對你從來沒有半點情分。你不要忘了,東方冶跟韓寶笙素來都與那賤人交好──」
「別這麼說她。我不相信嬴之華是那種人,我相信她會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覬覦東海之國就是她的理由,還妄想著恢復他們嬴氏一族的榮耀就是她的理由。」
「不是這樣的,聖衣不會允許──」
「聖衣殿下太過懦弱,他根本不是嬴之華的對手。」打斷延壽的話,隨墨的聲音不由得怒得翻揚。「更何況這江山難道是嬴之華獨享的嗎?這江山難道不是嬴之華這個姊姊打下來讓她弟弟登基的嗎?」
「不會的,他們不會──」延壽的話聲逸去,雙眼大睜,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辛無歡將她橫抱起來。
「你跟她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連你也是傻的?」
隨墨一愣,望著辛無歡懷裡大睜著雙眼的公主,只能吶吶地嘟囔:「公主她……公主她不是傻……」
「一群笨蛋。」辛無歡喃喃罵道。「走吧。」
隨墨不敢動作,儘管她照顧公主多年,儘管她自己本身也是「公主」之一,但在她心中,主僕的名分始終都在,公主就是公主,侍女就是侍女。
「你幹什麼?!你這狂徒竟敢如此無禮!隨墨,快拿下他!」尊嚴已經蕩然無存,延壽顧不得顏面,只能沒命地錘打著辛無歡的胸膛,可惜半點用也沒有。
「公主……」
「飛鳳營那些鶯鶯燕燕飛起來是挺好看的,但耍刀弄槍可就不在行了,你想她們能抵擋得了多久?」辛無歡無視延壽的掙扎,冷冷嘲諷道。
隨墨歎口氣,無奈地看了延壽一眼。「那麼……就請恕屬下無禮了。」她伸手想接過延壽。
辛無歡卻只是冷冷避過。「你只管帶路,我的人我自己照顧。」
我的人?!延壽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傢伙……這傢伙真是太無禮了!他以為他是誰啊!竟敢說她是「我的人」?!
像是聽到她無聲的抗議,辛無歡垂眸冷冷瞅她一眼。「我救了你的命,所以從那一刻開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明白嗎?想要回去,那就想辦法來贖吧,敗國公主。」
***
「敗國公主」這四個字就像此刻她背上刺著的金針一樣,只不過比金針痛得多。她的臉紅得如夕陽,她卻分不清是因為那四個字的羞辱,還是因為那雙正在她週身上下推拿的雙手。
她很痛。心痛,肚子痛,渾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不痛,連腦袋裡都有戰鼓在轟隆作響。
辛無歡看得出來,當他擁著她的時候,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忍耐的顫抖;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經忍得太久,忍耐了那麼多年,那些與日俱增的痛楚已不能再叫她失去神智;她痛得發抖,卻也痛得神智清明。
「我不要你替我治病,你那雙手……沾滿血腥。」
「醫者的手不沾血腥那才奇怪吧?有哪個醫者的手沒碰過血?」他冷冷答道。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我寧願痛死,也不讓那雙手碰我一下。」她惡巴巴、卻又虛弱地吼道。
隨墨有些驚詫。延壽不知道哪來的脾氣,竟這樣兇惡地對著她的救命恩人。換成過去,這種時候她只會沉默又無助地任人擺佈。
延壽病了那麼多年,病得連對人微笑的勇氣也沒了,更遑論發脾氣。她總是冷著臉,淡淡地拒絕週遭的人所遞來的好意,只因為她自覺無法償還;她忍耐地接受一切太醫院、醫事局為她所做的安排,不管那有多不人道,她也從來不吭一聲。可是現在她卻對著於她有救命之恩的辛無歡大發脾氣,像個小女孩似的任性。
「在下不知道公主是什麼意思,在下只不過醫治了那些人的心,使他們不至於腐爛發臭罷了。」
「把人那樣殘酷地殺掉,居然說是為了醫治他們的心?你……你這魔頭。」她還在罵,可惜一點氣魄也沒有,痛得像只蝦子似的蜷成一團,牙關瑟瑟打顫,連咬牙切齒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辛無歡開始動手剝去她身上的衣衫。
「你、你……」氣得說不出話,又沒有掙扎的力氣,羞愧得真想立刻死去。「隨墨……」
「辛大夫。」看出公主的極限,隨墨只好開口:「公主乃千金之體,您這是……」
他隨手從她貼身的袍子上扯下一塊布條往眼上「蒙」。「這樣就可以了吧?」說話的聲音裡隱約含著受苦的痕跡──!蒙住眼,黑暗隨之而來,這黑暗……他真是恨透了這種黑暗。
「取暖爐來,越多越好。」只一剎那,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冷靜自制,將延壽的身子翻過去,堅定的手在她背上游移。
沒聽到隨墨離去的腳步聲,辛無歡冷哼。「堂堂東海之國,就算現在已經破落,也不至於找不到暖爐吧?」
隨墨只能歎口氣,屈身行禮。「是,這就去取來。」然而說是這麼說,腳步卻只停在寢室門口不敢遠離。她沒見過延壽這樣暴怒,這對身體會不會有損傷?
「隨墨!」隨墨竟敢就這樣扔下她!想到自己貼身的衣裳竟然如此親密地服貼在一個男人的臉上,延壽又羞又愧,滿腹辛酸委屈卻無處可發洩,連最護衛她的隨墨也被趕走。她憤怒得張牙舞爪厲聲嘶吼:「快放開我!是否真要逼死本宮你才甘心?!」
「逼死你?公主言重了,在下可是真心誠意為公主治病。」
「這是哪門子的治病法?!難道中土蠻人全都是這樣沒有男女份際?!」
「蠻人?」辛無歡淡笑,聲音裡竟然有著幾許歡意。「說的也是。堂堂東海之國即便被篡了位、翻了鍋,也還是講禮儀的,不然怎麼會有人蠢到想去與篡位者講道理?」
「你──」她氣得頭暈,胸口劇烈起伏,十多年來不動如山的辛苦修養全崩塌在這傢伙的手裡。「你這混帳──」
「我這混帳正在為你治病,公主這樣罵個不停不累嗎?又想我點住你的穴道讓你有口難言?」辛無歡冷哼,聲音裡沒有半點憐香惜玉,手勢卻極為輕柔。他瞭解她的苦,每一次按捏都讓她身體裡的痛苦毒蟲稍歇,那噬入心肺的苦痛一點一滴從他手上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