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那時,他的表情都像在做夢,做1個飛翔的夢。
有時候,他會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的白雲,一看就看上好久。
「很好看嗎?」
有一次,她曾經問。
「嗯。」他不經意的點頭,然後又繼續看著那些被風吹著跑,不斷變幻形狀的雲朵發呆。
即使是一隻翩翩飛舞的蝴蝶,一朵路邊的小花,都會引起他的注意。
或許一開始,是她在幫他,但到後來,她發現自己受惠更多。
他讓她體悟到,她擁有的是如此之多。
以前,對她來說,吃飯喝茶睡覺,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她從來不曾挨餓受凍過,巫覡們將她照顧的很好。
但認識他之後,她才發現,原來能吃飽,是很幸福的;能盡情微笑,是很幸福;能看見花開花謝,是很幸福的;能唱歌,是很幸福的……
他讓她學會重新欣賞這個世界,讓她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噠啦啦……啦啦……啦啦……噠啦啦……」
她笑著繼續在森林裡漫步,哼唱著一首新的歌曲,讓那曲調飄蕩在森林裡。她知道,他會記得這首歌曲,總有一天,他會不自覺的再和她一起唱歌,唱這一首歌。
世事無常,不會一成不變。他早該知道,卻忘了這個道理。「烏鬣!烏鬣!」
聽到那迴響在洞穴中的咆哮,他嚇得從角落跳了起來。主人反應比他還快,霍地閃過他眼前,在第一時間,穿過迂迥的隧道,衝過了大廳。他認分的跟在主人後面,快速的飛奔,來到了一個有穹頂,看得到夜空的洞穴。
他認得這裡,這裡是蒼穹之口。
白天時,這個洞中的石台,是地底唯一會照到陽光的地方。
以前妖怪們犯了錯,就會被拉到這裡關起來,受日刑火燒之苦。
蒼穹之口並不大,其實只比他的腦袋再大一點,但也夠受了,平常大家都不願意靠近這裡。現在是夜晚,不是白天,照不到陽光的。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踏進去,因為赤尾大人正站在那裡,就連主人要進去之前,都稍微遲疑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而已,他很快就跑到了赤尾大人那邊。
但縱然是主人,也不敢隨便打斷兩位大人的爭執,只是站在石台前的台階下。
他蹲縮在門邊,偷偷朝裡頭張望著。
洞裡,除了赤尾大人,還有白麟大人,他們倆站在石台前,爭論著。
「你說過,她能承受那個咒術的。」白麟冷著臉。「她恢復得太慢了,一次比一次慢。」
「她可以,她只是需要食物。」赤尾甩著尾巴,不悅的道。
「我們有給她食物。」白麟不滿的說:「但她不吃,就算強迫她吃,她也全吐出來了。」
「那是因為她吃不慣我們的食物。」赤尾一把抓起那個癱倒在石台上的女人,抬起她的下巴。
「給她人類的食物,她會吃的。」赤尾冷笑,對著那女人道:「她還想活下去呢,是不是?」
那蒼白虛弱的女人,睜開了眼。即使隔著大老遠的距離,他依然能看見她眼裡如火般的憤恨。她張嘴,吐了赤尾大人一口口水。一室沉寂,他嚇得不敢發出丁點聲音,站在台階下的主人,更是忍不住顫抖。但赤尾卻笑了,只是伸出舌頭舔掉臉上的口水。
「謝謝,妳可以再多吐一些,我不介意多吃一點。」
「離我遠一點!」她咬牙切齒的說。
赤尾猖狂大笑,放開她,轉過身來,和白鱗說:「瞧,她好得很呢。」
那個膽大妄為的人類,在失去支撐之後,立刻軟倒回石台上。
赤尾走下階梯,烏鬣立刻趨上前,卑躬屈膝的,擺出了虛偽的笑臉。
「赤尾大人,您找我?」
「去找些人類可以吃的食物回來。」赤尾說。
「現在嗎?」
「廢話,不是現在,難不成要等天亮?還不快去!」赤尾一瞪眼,開口就罵。
「是是是,我馬上去、馬上去!」
主人頻頻點頭,慌忙回身跑了出來,看見他在,立刻把氣出到他身上,吼道:「垃圾,還不快去找些人類的食物回來!」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恨死了,但現在是晚上,而他的確知道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人類吃的東西。所以他應答了一聲,轉過身就朝供奉地跑了出去。溪裡有魚、樹上有果子,他還知道哪裡有蜂窩,他可以取得到蜜。他只可惜現在是晚上,不是白天。
如果是白天,他說不定能遇見紫荊。
他考慮著混到白天再回去的可能性,但赤尾大人在等,主人也在等,他不敢冒險拖延。
而且,紫荊也不是每天都能上山。
但他還是忍不住,跑到森林邊界的懸崖,眺望山腳下的村子。
那條蜿蜓的河,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知道她就住在那楝座落在村北的大屋裡。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下山去找她,偷偷的看一眼也好。
那股渴望,是如此的強大。
他衝動的幾乎要踏出了森林,但最後還是因為害怕,而停下了腳步。
那座村子,住滿了巫女與覡者,他要是被發現,絕對會死得很難看。
紫荊再三警告,叫他不要接近村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有些垂頭喪氣的轉身回到森林裡。沒能下山的沮喪,始終佔據著他。他慢吞吞的在黑夜中收集食物,直到天快亮時,才帶著食物回去。
她,是個巫女。那個被煉鎖在蒼穹之口的人類,是好幾個月前,被赤尾大人帶回來的巫女。那個,擁有神之血的巫女。他帶食物回來時,才發現這件事。
主人去睡覺了,他被差使過來把食物拿給她,因為天亮了,沒有人願意冒險靠近蒼穹之口。
他閃避著刺眼的陽光,貼著牆,繞過光照的地方,爬上了階梯,把食物放到石台上。
有那麼一陣子,她看起來像已經死掉了。
她瘦得不成人樣,露在衣裙外的手腳上還有傷疤,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聽其他妖怪們聊過。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青白枯槁的臉。
她要是死了,他就慘了,赤尾大人絕對會把他丟到地底深處最滾燙的岩漿裡,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起初,她動也不動的。但下一瞬,她閃電般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嚇了一大跳,一顆心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
可奇怪的是,她似乎也嚇了一大跳。
「你!」她瞪著他,一雙黑瞳瞪得好大好大,「你是誰?」
他呆了一下,還沒回答,就聽見她說。
「為什麼你認得紫荊?」
那句問話,有若響雷,在洞穴中迥響。
他臉色刷白,用力把手抽了回來,不敢相信的瞪著她,慌張的說:「什……什麼紫荊?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看得到,我看到她來找你,和你一起吃飯。」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深邃得像湖水一般。
她看到了?她是個巫女,她擁有神之血!
或許她真的看得到,藉著觸碰就能看到,想起這件事,他驚恐的退了一步,瞪著她,生氣的否認,「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妳不要胡說八道!」
彷彿在黑暗中,看見一絲曙光。她以手撐起自己,拉下臉來向他懇求,「拜託你,放我走,我是紫荊的朋友!求求你放了我——」她是紫荊的朋友?不,不可能。
但她是巫女,紫荊住在巫覡之村,巫女都會來見她。
剎那間,他只覺得手腳冰冷、頭皮發麻。
「拜託你,放我走!」她痛苦的說。
她再說下去,會引起門外守衛注意的。
雖然不是每個妖怪都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但他不敢冒險。
他不能讓其它妖怪發現紫荊,他不能讓這巫女再胡說八道。他霍然上前,摀住了她的嘴。
「閉嘴!我不能放妳走,妳不要再亂說了!」他慌亂又憤怒的說。
她怒瞪著他,滾燙的熱淚滑落他骯髒的手背。
「妳閉嘴,聽到沒有?」他害怕的低聲警告:「妳再說下去,會害死她的。妳是她的朋友吧?妳不想她也被抓來這裡吧?妳不想她和妳有同樣的遭遇吧?」
那巫女的眼中,出現一抹驚慌的情緒。
他痛苦的喘著氣,嘎啞的說:「沒錯,他們會把她抓來,只是不會有妳那麼好的待遇,他們會拿她來威脅妳、恐嚇妳,直到妳再也不敢反抗!」他幾乎可以看見他們怎麼對待她,對待那溫柔善良的紫荊,只為了讓這個巫女乖乖就範。
她會失去她的笑容,她會痛恨他、痛恨她的朋友、痛恨世上所有的一切,她會從此生不如死——
他知道、他知道……他看過太多、太多了……
那些畫面如此栩栩如生、如此清晰,恍若就在眼前。
像被燙傷一般,他閃電般鬆開了手,害怕的跟鎗退跌。
他想逃走,不想去記起,卻聽到身後傳來巫女抖顫的語音。
「你不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他僵住,停下了倉皇的腳步。
「我知道。」他蹲縮在陰影裡,回過身,看著那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瘦弱的巫女,嘎啞的道:「我知道他們對妳做了什麼,妳會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