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北院這兒的事,連太老太爺都驚動了。
但老人家從『松柏長青院』過來,嗯……瞧了兩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後,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兒和她從灶房端來的百合蓮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見太老太爺涎著臉直瞧,陸世平著實為難,才想冒險偷舀一小碗給老人家,半臥平榻的苗三爺似察覺出什麼,竟問──
「孫兒陪曾爺爺用些甜羹可好?」
豈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爺吞了滿滿一碗,銀亮白鬍鬚樂得都要飛起。
太老太爺得償所願後歡喜離去,之後是朱大夫被請進『鳳鳴北院』,望聞問切了一番,見竹僮端來藥汁,他瞧過藥色、嗅過藥香,滿意頷首。
苗沃萌讓人餵著藥,也吩咐底下人幫朱大夫盛碗百合蓮子羹,好脾氣的朱大夫原是推辭,但甜羹一擺到他面前桌上,他略瘦的褐臉一下子笑出好幾道皺紋。
於是病人喝藥,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邊喝邊聊。
「咦……」半臥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邊負責餵藥的陸世平忙收回持調羹的手,心神重新落回苗三爺身上。
「……三爺?」
他眉仍擰著,唇瓣輕啟,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樣。
見狀,她氣息微窒,連忙回眸喚道:「朱大夫,三爺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聲截斷她的話。
「啊?」她驀又轉正臉蛋,定定看那張輕怨淡罩的俊臉。
苗沃萌揚眉「瞪」人,嘴張得更開,唇內傷口更明顯。
「你拿調羹碰到我的傷了,會痛。」
第10章(3)
「呃……是、是奴婢的錯。」她乖乖認錯。
不認也不行,他嘴上、唇內的傷……欸,全是她咬出來的。
那日藏在水蘆葦草叢中,他受藥力荼毒,神志昏聵,她發狠咬醒他。
當寸情急不覺心憐,此時他面龐蒼白,黑髮覆頰,微腫的唇傷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輕地哼了聲,又很低地咕噥了句。
「自然是你的錯!」
那聲音小到只夠近身的姑娘聽聞,道完,他低垂俊臉偏向一邊。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這時笑咪咪插話——
「待會兒喝過藥,三爺在嘴上、唇內抹些咱自製的藥粉,一天抹個三、五回,幾日就會好的,不怕的。三爺快把藥喝了,趁熱喝,藥力行血,功效較大啊!」
聞言,陸世平舀了匙湯藥再次抵近那張帶傷美唇。
為了不再碰傷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頭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面龐。
有什麼東西疾速從腦中閃過,她腦門陡熱,一會兒才意會了,苗家三爺正在臉紅,又在臉紅……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歷劫歸來,病中初癒,他似乎很愛臉紅……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著臉紅。
幸得接下來的餵藥,他很安靜配合,沒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當她收拾藥碗欲退開時,苗沃萌突然出聲朝朱大夫問道——
「你聽過她說話了,你瞧,她這喉傷能治嗎?」
陸世平一怔,托盤險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臉上。
朱大夫輕挲山羊鬍,略偏著頭打量她,笑道:「那還得請露姊兒姑娘讓老夫把把脈,再瞧瞧喉裡傷得如何,才好斷定啊!」
她猶然怔立,動也沒動,只聞苗三爺又端起主子架勢,沉聲催促——
「大夫的話沒聽見嗎?還不過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見事甚快,趕忙過來接下她手中托盤,沒敢出聲,僅擠眉弄眼提點她聽話。
陸世平只得吶吶答聲。
「奴婢聽見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號脈,一揚睫便覷見榻上男子凝神細聽的模樣,她心口微熱,心音怦然,有些受寵若驚,都想走去探探他額溫,看是不是又發燒了?
最後還張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壓著她的舌,勉強察看喉傷。
那竹棒壓得舌根難受,她忍不住乾嘔,半臥將養的苗三爺倏地翻身坐起。
「三爺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溫聲忙道:「露姊兒姑娘無事,您莫慌。」
「……我沒慌。」苗沃萌眉峰成巒,硬聲硬氣道。
朱大夫也不與他多說,只笑笑點頭。
「沒慌那很好啊!」
他繼而轉向已嘔出兩泡淚、嘔得滿臉通紅的陸世平,又溫聲問:「露姊兒姑娘這喉傷,是遭大火濃煙生生嗆出來的,是吧?」
她輕咳一陣,一手搗著咽喉,嗓音天澀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問:「剛受傷那些時日其實開不了口,沒法子說話的,可姑娘沒等喉中被高熱濃煙灼傷的口子癒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聲音,是嗎?」
「嗯。」她微頷首。
「呵呵,也難為你當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聲,喉管中的傷即便癒合,說不準要黏在一塊兒,就算沒把你的氣堵實了,你要開口說話定是更難,即便能說,也沒法如現下這般清楚,僅是有些嘶啞而已。」
「所以能治?」問話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舊好脾氣笑道:「莫慌啊三爺,總得讓老夫想想,細細斟酌才好。」
「我沒慌。」他聲音再度繃起。
陸世平亦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內心滋味難描。她不多想,僅沉靜道:「朱大夫不必費心神了,這喉傷我已習慣,如今倒也不痛不癢,無礙的。」
「露姊兒姑娘千萬別這麼說,身上病痛,能醫就得醫,你這喉傷平常時候雖無事,話要說多、說急了,還是會疼的,咳起來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頭沉吟了會兒。
「咱瞧,先開點潤喉護嗓的藥丸子給你!那是咱們家祖傳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顆,含著藥丸子讓它慢慢化開,不能治本也還能治標,咱明兒個讓閨女兒送來給你。」
既是祖傳秘方,肯定不便宜。陸世平咬咬唇,硬著頭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邊沒多少銀錢,我不——」
「就請朱姑娘明日送來吧!」苗沃萌沉聲阻斷她的話。
朱大夫笑應一聲。
隨即,他起身告辭。
陸世平思緒還有些亂,舉止動作全憑本能,送朱大夫出內寢寸,她腳步移動卻兀自怔然,當走在前頭的朱大夫陡地頓下腳步時,她差點撞上對方的背。
一驚,總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覺她的異祥,待轉回身後,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個兒的後腦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歡快道:「哈哈,剛才說不到一半的話,都教那碗百合蓮子羹給吞嘍!那個,嗯……關於三爺的眼疾啊,咱們養了這麼久,養得三爺兩眼盡瞎,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嘿嘿,是該緩緩收網嘍!」
苗沃萌聞言,長目瞇了瞇。
「靜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給了話,朱大夫重新背著醫箱,踏出北院時且輕鬆哼著小調。
將大夫送走後,陸世平回到主子寢房,兩竹僮八成將藥碗和用過的小碗與調羹送回灶房了,此時內寢僅苗三爺一人。
他背靠枕團半臥,眉目淡斂,不知沉思何事。
聽辨腳步聲,他面龐始抬,衝著甫進房的她低聲命令。
「過來。」
她聽話走近,靜靜來到他榻前,不等他發話已先問出——
「三爺,朱大夫方纔的意思是……您雙眼再過不久就能復原,是嗎?」
「你想我回復目力嗎?」他不答反問,且問得甚詭。
「奴婢自是希冀三爺能得償所願。」
「我得償所願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無辜,只是他瞧不見,而她自個兒亦未察覺。
沒聽到她答話,苗沃萌實不知這把火氣怎地揪起,一想到適才之事,悶在心頭的火燒得更旺,粗聲粗氣便道——
「還想我得償所願呢!剛剛要你給朱大夫瞧瞧,你還不情不願,什麼喉傷已然習慣?什麼不痛不癢,無礙的?」略頓,他俊眉狠挑,口氣更狠了。
「告訴你,你無礙,我有礙!你習慣,爺我不習慣!你那什麼破鑼嗓子,爺我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醫治,是存心尋我麻煩、要我難受嗎?還提什麼得償所願?就那張嘴說得好聽!」
他……他、他這話怎麼說的?」
陸世平瞠眸圓瞪。
然,圓瞪再圓瞪,最後也僅能挲挲唇,悶聲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嗎?」語調更冷。每次聽見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頭頂一片火海。
她滿心迷惑了,著實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為自己習慣了,尚游刃有餘,結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夠高,還是會受傷,會小小難過……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來她這個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會覺得有些小小、小小的……傷心。
第11章(1)
『九霄環珮閣』內。
這三天,他一直聽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聲響,刨、削、挖、再削,然後用葛麻粗布反覆挲磨。他嗅到樹油氣味,是松脂,她將手中之物上油滋潤,最後再用粗布挲摩,讓松脂滲進。她不是在制琴,而是還他一把盲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