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質為烏木,是向與『鳳寶莊』有生意往來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無比認真,彷彿入定在只有手藝與木材的境地裡,根本忘了還有他這個主子。而被她「忽略」的這一點,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聽到聲音,陸世平先是一愣,隨即意會了。
她暫放手邊事物,走去提起小紅爐上的陶壺,往他長案上的蓋杯裡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邊服侍,小夏和佟子近來多了不少功課,此時正在北院裡習字學算。之前她無意間從方總管那邊得知,苗三爺前一任的貼身小廝景順也是跟在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識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學習,調教有所小成後,才入『鳳寶莊』各行當裡走闖。
看來他對兩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僕,屆時她應該已不在他身邊吧……
「……茶好了。」低低說一句。
她放回陶壺,……新回到自個兒小所在,做最後收尾的細活,全然不知苗三爺內心的不滿正層層累枳,悶燒到雪膚透紅。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劃——
七弦顫顫,怒音若濤,由指下瀉流。
原有作新曲的衝動,然被她這麼冷淡對待,他什麼靈光全散了,更可惱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氣什麼,因他實在……實在也沒鬧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無形之重沉沉壓在心口,這樣的苗沃萌,連他都覺陌生。
怒濤奔瀉後是幽咽迂迴的琴音,他胡亂鼓撫,只求痛快。
最後一音落下,雙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終能靜靜逸出胸中之氣。
那姑娘來到他身側了,他能感覺到。
「三爺惱我……還要氣到何時?」陸世平平聲靜氣問。雖這麼問,卻不知自己哪兒做錯,只覺自他燒退醒來,脾性益發難以捉摸,時不時臉紅,動不動惱火,似乎只針對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溫潤如玉的苗三爺。
「你豈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裡盡現,自然聽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連最精巧的掩飾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細,這般指下亂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聽取?
撇撇嘴,他粗聲粗氣道:「我惱你?哼,是你擺臉給我看!」
陸世平微嚷:「哪有?」簡直是欲加之罪啊……
「這三天,你鬧著不跟我說話,倘是非說不可,能多簡短就多簡短,我豈有說錯?」
她傻住,好半響才悶悶蹭出話。
「是三爺說奴婢嗓聲難聽,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這……這才盡量不出聲的,絕對沒跟三爺置氣,也不敢置氣。」
苗沃萌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覆,一時間亦傻住。
欲作解釋,他在腦中想過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艱澀地抿出話——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給朱大夫醫治,我瞧著不痛快才口不擇言,又不是真要你別說話。」說完,疑有紅雲橫過雙腮。
見他俊臉輪廓放軟,語氣亦緩,陸世平沒來由地臉紅。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聲。
「知道就好。」略頓,淡淡又問:「朱大夫的藥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聲持平。
「朱大夫說是潤嗓護喉,但功效似乎不只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過幾次,說話已不那麼費力。」
再有,她每日剛睡醒時,喉聲未開,喉頭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狀況竟一下子和緩許多,讓她著實驚喜。只是關於藥錢……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續服用,用完了自個兒跟方總管說,他會遣人去朱大夫那兒取藥。」
「三爺,奴婢付不出藥錢的。」
「我問你付藥錢了嗎?」他忽地凜容,好不容易斂下的脾氣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鳳寶莊』的僕婢,是苗家的人了,診病吃藥的銀錢自然由苗家負擔!」喉結微動,他輕咽口中津液。
「你可別多想……不單單惠澤於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說的倒也是真,陸世平是知道的。
府裡若有僕婢病了,所受照顧確實周全,但她的喉傷若要養好,並非幾帖藥就能解決之事,所以才覺不妥。
只是見他這祥,聽他這麼說,她再有推辭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謝過三爺。」
他還是冷哼。
「你這聲謝,來得也太慢。」
她無聲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諷。
她再靠近兩步,近到一抬手便能碰到他衣袖,道:「三爺,這盲杖已然做成,三爺試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輕輕扯袖,順著那力道,他舉起袖,掌中隨即被遞進一把木杖。
他輕挲拇指,觸感極為細潤,木杖粗細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該是她有意削出的記號,讓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適之處。
他起身,盲杖點地,來回走了幾步。
俊龐故作面無表情,偏偏染了霞紅,像收到喜歡之人所贈之物,難掩欣愉。
他那神態頗耐人尋味,可惜陸世平沒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見他使得頗順手了,她心略安,靜吁出一口氣,道:「三爺有杖子可用了,在府裡走動就方便許多,再請小夏和佟子多看顧,奴婢想……想明兒個跟三爺告個假。」
苗沃萌聞言驀地頓住步伐,長指仍靜靜挲著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麼?」他狀似隨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為什麼?」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親戚。」
「露姊兒那位親戚住得近嗎?」
「唔……算不上遠。」她吶吶答道。
苗三爺玉頸輕垂,五官低斂,狀若沉吟,又如擬思,卻問:「一日當能回?」
「能。」邊答邊用力頷首。
他忽地抬起臉,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兒回來用晚膳。」
***
翌日,天方魚肚白,陸世平連早飯也沒吃,人已踏出苗家『鳳寶莊』大門。
離「鳳寶莊』最近的渡頭得走上半個時辰的路。
往渡頭路上,遇見一名趕著騾車進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載了她一程,還送她直到渡頭。
下了騾車,她連聲道謝,事後才覺怪,似從頭至尾都沒能瞧清大爹那張圓笠下的臉是何模樣,只知對方有把濃密落腮鬍。 她甩甩頭不多想了,連忙僱船,還怕一大清早船家們無誰上工,卻見渡頭已有一艘小蓬船張旗攬客。
問過船資,那身形梢落的黝臉青年說她是他開張營生的頭一位客人,因此僅算她半價,她當下便上了小篷船,往湖東而去。 船在湖上行啊行、進啊進,直至午時才抵達她的目的地。
那名黝臉青年還主動跟她敲定回程時刻,說時候一到,定在她下船的渡頭相候,送她返回。
遇上好人了呢!她心想。
然思緒再轉了轉,彷彿有什麼不太對勁兒,總覺得……覺得黝臉青年瞧起來,嗯……有些面熟啊……
唔,她是不是在哪兒曾見過?
***
月上樹梢頭,早過了晚膳時候。
竹僮們讓主子問完當日功課後,已被遣回自個兒房裡歇息。
「鳳鳴北院」一片闐靜,只除庭中春蟲唧唧,而唯一留了盞小油燈的正是主子寢房。幽微火光映在苗三爺臉上,神態輕淡,但長目隱約霜寒。
坐在榻邊,他靜靜聽著黝臉青年的稟報——
「爺,原來您讓大爺從江北急召景順回來,是要認一認那個露姊兒啊!」搔搔耳朵笑道:「嚇得小的以為出什麼事了。」
「結果呢?」苗沃萌單刀直入。
景順正正神色。
「結果是……欸,爺啊,她今兒個就往『樨香渡』去啊! 一早先是嚴護衛假扮趕騾車大爹送她到渡頭,當年小的跟著爺一塊兒往湖東『幽篁館』去,湖上落雨的那晚,嚴護衛也在舫舟上,當時也跟那個鵝蛋臉姑娘打過照面,那時雖隔雨幕,且天色已晚,但今日一見,嚴護衛說有八分像。咱後來跟那姑娘在篷船上聊過,便覺有九分像,但後來在『樨香渡』尾隨她而去,最後見她去找當年那位毒舌壞脾氣的鼓琴老人,九分像立即變成十足十,還真金不怕火煉哩!那個露姊兒啊,不是當年那個好脾氣的鵝蛋臉姑娘,還能是誰?」頓了頓。
「爺,是說這也奇了,她沒事溜進『鳳寶莊』當丫鬟是為哪樁?好好的『幽篁館』大師姊不當,跑來當三爺的貼身丫鬟,她 這是想……想……」景順兩眼陡亮,抹掉黑黝黝炭粉的臉,所呈現出的是好看的麥色臉膚,此時麥膚刷地一白,他訝呼了聲。「三爺,她會不會是衝著您來的?因為當年那個……嗯,一見傾心,念念不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來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苗沃萌對他不倫不類的比喻微挑眉。
那姑娘確實衝著他而來。
但景順卻是不知當年『幽篁館』琴軒裡發生的事。
為奴為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