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調過分平靜地道:「哈,笑我傻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掉的,我還要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爹還要久,我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長命百歲呢。」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告訴他了。
才剛說完,祝晶且刻就後悔了。不是擔心恭彥會笑她,因為他不會。
只是不想讓人覺得,她是在博取同情。
短命就短命。還沒見閻羅王以前,誰說她這輩子肯定不會長命百歲?
才不管那該死的家族傳統!
她又沒做過什麼天大的壞事,憑什麼要她早早重新投胎?
她就是眷戀此生,不行嗎?蒼天啊!蒼天啊!
「祝晶?」恭彥訝異地看著祝晶韭憂傷的表情,突然明白她剛剛跟他說的,是真的-起碼她認為那是真的,不是開玩笑。
而不知何時,留意著他們談話的其它人,也頗訝異地看著她。
祝晶猛然站起,不顧殘餘的酒力使她雙腳顫抖,她回身向朋友們告別道:「各位,抱歉我醉了,先走一步。」說著,匆匆跑出店舖。
「祝晶!」恭彥在反應過來以前,已經追著祝晶出門。
酒鋪子裡,吉備、玄防及阿倍面面相觀了半晌,才起身算帳。
阿倍掏錢掏得最快。他咧嘴對眾人笑了笑。「我有官職,有薪餉,讓我來付帳吧。」
吉備真備提醒他一句:「你的官可別做得太高,仲麻呂,免得到時高到下不來,會回不了家喔。」
「恭彥老早跟我說過了,我會注意的。」左拾遺也不過只是從八品的官職而已,應該還不算高官吧。
玄防站在門邊看著恭彥追著祝晶離開,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到時回不了家的,還有一個人。」
井上恭彥,難波城井上家次子,十歲時入宮擔任天皇侍臣,因為人品才華皆為上選,由天皇欽選為遣唐使臣。
十一年前,懷著夢想冒險渡海來唐的這群日本遣唐使,因為太年輕,
那時他們都沒有想到,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國與國之間的微妙制衡,會使他們的人生從此轉向。
井上恭彥在一個街角外追上呂祝晶。
勒住她坐騎轡繩,握住她的手臂強迫她轉身時,他沒有想到會看見她淚眼漣漣的樣子。那強忍悲傷的表情,使他感覺喘不過氣。
祝晶抹著眼淚,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道:「別看,我喝醉了才這樣,好丟臉。」
她確實是有點醉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察覺到恭彥臉上透出的一抹同情,她咬著牙,很自厭地喊道:「做什麼那樣看著我?我都說我剛剛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啊!你沒見過我真正喝醉酒的樣子吧,我喝醉了就會胡言亂語,你現在知道了,就不用再那麼大驚小怪!」
她揮舞著雙手,幾度坐不穩鞍上,差點摔跌下來,好在自己又攀坐回去。
恭彥忍耐了半晌,在祝晶第三次快跌下來時,終於看不下去,出手將她從馬背上攔腰抱起,穩穩地安置在自己身前,一隻手臂則牢牢圈住她的腰,以免她掙扎落馬。
出乎意料地,祝晶沒有反抗,她溫順地窩在他寬闊的胸前,頭頂著他的下頷。
只要稍稍抬頭,就能看見他喉部因呼息而產生的些微起伏。那幾不可察的小小動作,令她著了迷般,一徑癡迷地看著他。
恭彥騰出一隻手將祝晶的坐騎韁繩系綁在他的座鞍上。
「要回家嗎?」他讓馬兒緩緩地步行在街道上,以免無法在照應懷中女子的同時,控制住並轡的兩匹馬。
懷中的小女子悶著不說話,恭彥低頭一看,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小小頭顱斜斜依偎在他守護的懷中,淚眸下,櫻唇微歐,看起來既倔強又脆弱。
祝晶真的短壽嗎?
看來,他必須找呂校書談一談。
但現在……他只想守著祝晶,讓她好好地睡上一覺,作個好夢。
那記憶中思念的笛聲在耳胖低回,悠悠淡淡,每一個婉轉起伏處,都令人覺得好溫柔。啊,她記得這首曲子。
是誰?誰吹著笛?
這低訴的思念曲調。長相思,在長安……
濃濃霧雨中,她雙眸微睜,想要看清楚站在霧裡的身影。
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她步履蹣跚,像是在夢裡頭,跌跌撞撞。
濃霧消散的片刻,她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要追上,霧氣再度籠聚,遮蔽了她的視線。
是誰?你是誰?
拜託別走,讓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別走……祝兒好想妳啊……
「娘……」
自風中飄落的一片雪色花瓣掉落在她半閉的眼睫上,驚動得她倏然睜開眼睛,雙手緊緊地捉住觸手可及的事物。
「祝晶?」井上恭彥睜開雙眸,擱下唇邊的玉笛,低頭看向枕睡在他盤坐膝上的男裝女子。
伸手拾去那瓣沾上她眼睫的杏花,他柔聲喚她。
「晶?」怎麼突然醒過來,又出神地發愣?
好半晌,祝晶才緩緩回過神。她轉動眼眸,瞧見四周圍盛放的杏樹,花雨如煙似霧地妝點著早春的曲江池,水畔柳色青青。
他們正坐在一株杏樹下,春色草毯上,有野花透香,蜂蝶飛舞。
恭彥盤腿而坐,她則枕在他的膝上,顯然已經小睡了一段時間,雙手不知何時緊揪住他的衣襟。
看見繫在柳樹下的兩匹馬,眨了眨眼,突然領悟過來,她有些失落地說:「我好像聽見了我娘的笛聲……原來只是夢……」
原來,他的笛聲進入祝晶夢中,勾起她的回憶了。恭彥伸手遮住她的雙眸,低聲問:「想再聽一次那笛聲嗎?」
她沒有試圖睜開眼睛,也沒挪開他的手,只是悄悄地流起眼淚。
「我以為我忘了……畢竟都過了那麼多年了……可是為什麼一聽到那笛聲我就是能夠認出來呢?」
「聽見那笛聲,會讓妳很傷、心嗎?」
祝晶搖頭。「不,只是讓我……很想再一次抱住我娘……」
「像這樣嗎?」恭彥將好友抱進懷裡。
「還要再緊一點。」她哽咽道。
他更緊一點地抱住她,不是男女間相互傾慕的那種擁抱,只是不想讓祝晶哭。
祝晶緊緊抱著恭彥的腰,眼淚一直流。
許久後,才感覺恭彥的手稍稍移開,一陣悠揚的笛聲傳進耳中。
原來……直都是恭彥。
他吹奏著她記憶中的曲調,名日「長相思」……
她緊緊地抱著,靜靜地聽著,眼淚不再流了,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情感與暖意。
長相思,在長安……
想起去年在北裡……這才明白,他學笛,是為了她。
這領悟使她感動不已。
他確實是為了她,這一點,恭彥亦心知肚明。
不管祝晶是男是女,他對她……或許早在許多年以前,便已心若明鏡了吧。儘管這輩子他都不會當著她的面承認這件事。
不是因為不夠愛,而是不願意讓她一個人承受必然的離別與悲傷。
他是井上家的次子,家中有年邁的雙親苦苦等候他歸鄉。領受天皇恩德的他,在眾人期待下踏上遣唐之路,男女間的感情不應當出現在他此生中。
結識祝晶,是意外。
與她為友,是意外。
她的熱切與真情,於他來說,是出乎意外。
為她學習笛曲,則是衝動與憐惜。
當時他以為祝晶是男子,無論如何放縱內心的思念,都不會帶來傷口。
可祝晶再度成為他命中的意外。
她似乎總是如此……一再地挑戰他既定的人生道路。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擔心已經太晚了……
在沉醉於笛聲的祝晶眼中,他清楚看見她的戀慕。
她愛上了他。
祝晶愛他。
這領悟,使恭彥不由自主地停下笛曲,眼底閃現一瞬的驚慌-
「崔同年,你應試雜文時的那首詩真是一絕。」
遠遠傳來這麼一句話,有些突兀地介入這仲春曲江靜悄的角落。
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人語和腳步聲。
有人往這頭走過來了。
恭彥與祝晶坐在一簇早早綻放的花叢後,前來踏春的遊人轉進這片杏園時,得很湊巧才能在適當的角度看見他們。
早春杏花開得極美,吸引了遊人駐足。
來人是一群夾雜著青、中年的士人,從斷續傳來的對話中,顯然是在今年春闈中剛剛及第的新科進士,在還沒有正式舉辦一連串的曲江宴集前,先來到曲江游春。
如果現在他們突然站起來,勢必會和這群人碰上面。
許是有同樣的想法,祝晶和恭彥皆沉默不語,繼續坐在原地,不打算移動。心想,或許等會兒這些人就會離開了。
而此時,兩人心底,還有更要緊的感覺想要釐清。
心思紛亂的兩人,一直都沒有聽清楚這群新科進士的談話,只大略知道,他們正吹捧著彼此的文才。
大唐帝國是詩歌高潮的國度,在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要會寫詩、讀詩、懂詩的盛唐時代裡,唯有具備極高的文才,才能在官場中贏得名聲。
君不見,明皇所寵信的賀知章、張九齡等人,莫不是能詩好手。喜愛音樂、藝術與詩歌的唐明皇自然也會喜歡能詩善賦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