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備看著恭彥,兩手一攤。「我想說的話,阿倍剛剛都說了。」
「我知道,但是……」恭彥仍有顧慮。
「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件事,恭彥。」阿倍突然嚴肅地說。
「什麼事?」恭彥猜想著阿倍即將說出口的話
「你知道我昨天瀉了一晚上的肚子嗎?」
「噗啡!」吉備很失禮地笑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繼續。」趕緊板起面孔,故作正經。
「我沒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燒了些什麼菜色請我?我記得是紅椒肉……」開始列舉昨晚的食單,語調中有著領悟與瞭解。
都是恭彥喜歡的菜色,他怎麼會不清楚,只是他……
「櫻花呀櫻花呀,多美麗的櫻花呀……」一旁的吉備突然吟詠著日本流傳頗廣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還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拋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問。
春日的櫻花,總在綻放到最美麗的時候,選擇將一樹繁花隨風飄落。
祝晶不是嬌弱的櫻花,她是長安城裡,一株色澤淡雅的牡丹,是他、心裡永恆的寶石。
看著兩位好友如此賣力地勸他及時行樂,恭彥不禁鬆開眉頭,淺淺地笑了。「不必再說了,我這就去告訴她。」
一直都有種感覺,如果她打開門,見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離的時候。
「你來了,恭彥。」她沒有再假裝不認得他。
他手上拿著她的笛。「我是來還妳東西的。我聽說……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經到揚州了,年底前會抵達長安……這是妳娘留給妳的,應該要物歸原主,我……把它還給妳。」
祝晶看著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身邊,慎重地收藏著。
遲疑地伸出手,牽住他的馬兒韁繩,帶往自家後院。
「可以嗎?在你把笛子還給我之前,再為我吹一曲長相思?」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她。他跟著她進屋,來到後院。
新雪方融,草木蕭條,只有後院的老樹還殘存著幾片葉子掛在風中,看來有些蕭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後院起了爐灶,煮起茶湯?坐在石凳子上,聽恭彥吹笛。
長相思,在長安……
別離當前,祝晶忘記了曾被拒絕的難堪,想要順其自然,想要準備好,送他歸鄉的勇氣。
一曲長相思尚未結束,聽曲人已淚流滿面。
她取下頸項上的御守,在恭彥吹笛之際,為他重新繫上。「願住吉大神守護你,願觀音佛祖守護你,我的……摯友。」
恭彥將玉笛還給祝晶,留戀地看著她熟悉的面容,輕聲道:「要快樂,不要哭。」
祝晶淚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幫她抹掉眼淚,都止不住,也不接過笛子。
無可奈何,恭彥將她擁進懷裡。「別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著他,再也無法克制強忍的情緒,啞聲喊道:「不要走!恭彥,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恭彥將剛剛才繫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頸項上,再用力環抱住她。「今後妳要多保重。」
他放開她,將笛子放進她手中,隨即回頭牽馬往外頭走去。
「再見了,祝晶。我從不後悔遇見妳。」
他走得極快,沒有給自己回頭的時間。
將要歸鄉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來到長安,最遲一年之內,他們就會歐程歸航。
不能再牽絆著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讓她自由。
即便歸鄉意謂著,今生也許再難相見了。
「恭彥!」祝晶追在他身後,直追到家門前,追不上了。她緊緊捉著手中的玉笛,彷彿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說再見,可終究還是到了再見的時候了。儘管一直都知道他會歸鄉,也一直在心裡做著準備,然而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刻,她才明白自己永遠都沒辦法欣喜地送他回國。
該祝福他的。理智上這麼說。
但感情的事……又哪裡是理智說得通的呢。
第十六章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開元十八年歲末,日本國第十次的遣唐使,包含大使多治比廣成、副使中臣名代等,共有二十八個人得到入京的允許,浩浩蕩蕩來到了大唐的長安,參與了開元十九年正月元日在大明宮含元殿前所舉行的朝賀儀式。
開元十九年,阿倍仲麻呂再度被擢升為左補闕,隸屬門下省,仍掌諷諫、舉薦之職,官拜從七品,深受唐明皇的倚仗。
朋友們開玩笑說,明皇可能不打算讓他跟著日本大使們回國了。阿倍仲麻呂這回聽進去了。
雖然多治比大使已經上表,向明皇請求放還留唐的學生,但明皇因為日本大使歸航日期尚遠,並未立即給予答覆,只允許大使們可以自由在京城購物,新一批的留學生也准許進入國子監就讀。
開元十九年春天,長安城又是百花盛開的時節。
在長安多年的留學生紛紛把握在唐所剩不多的時間,陸續與朋友們宴別。
多治比大使提議,最晚在六月時離開長安,因為返回揚州還得花上兩個月,若等到冬天,海象不佳,那時要渡海歸國,海路會更為艱難,容易發生船難。
這一次遣唐,使者們幸運地沒有遇難,四舶順利地來到大唐。
除了帶來元正女天皇已於七年前讓位給當今的聖武天皇的訊息外,多治比大使還為幾名在唐留學生帶來故鄉家人的思念。
聽見家鄉多年後的人事變遷,阿倍等人都感覺不勝欽吁。
在長安,十五年了啊!
想當年,他們都還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如今即將返回故鄉,不知親友們能否從他們滿是風霜的臉,依稀認出年少時的自己?
當大使們在東西兩市購買大量的文物時,阿倍仲麻呂和吉備真備等人已經開始收拾準備歸國的行李。
很快的,隨著繁花落盡,初夏來臨。
五月,夏日的第一聲蟬鳴劃破長安城的清曉時,呂祝晶醒了過來,無法再忍受從親友口中聽見日本遣唐使即將歸國的事情。
在她即將年滿二十五歲的這一年,她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一直以來所珍視著的一切,而她卻束手無策。
或許也是被蟬聲給吵起的,旬休日的早晨,呂校書早早便起,在屋子裡勤勞灑掃,看女兒醒了,父女倆一起煮了早飯,等著小春起床來,一起用餐。
忙碌之餘,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口-
「爹。」
「祝兒。」
呃。父女倆對望了一眼,兩雙如出一轍的眼睛彎起,笑開。
「妳先說-」
「你先說-」
再次的默契,教兩人笑著,抱在一起。
祝晶眨了眨眼,沉默著。
呂校書道:「過幾天找個時間,我們帶丫頭一起去南山小屋那裡,看看妳娘,好嗎?」
「好啊。」祝晶也正有此意。
呂校書想了想,又說:「祝兒,爹在想,若辭了官,以後就有很多時間可以陪妳跟丫頭了,妳覺得怎麼樣?」
祝晶笑著道:「好啊,我跟小春可以去幫康大叔管帳,高興時還可以跟著走走絲路,賺些家用。爹呢,你就清閒地待在家裡,看花、看樹、看狗兒打架,咱們一家人快快活活,想去哪就去哪,逍遙極了。」
父女倆說說笑笑地談著辭官的好處,以及未來生活的遠景,彷彿往後日子真能如他們所說一般事事如意。不談離別、死亡、傷感。
說笑到後來,抱著父親的頸項,祝晶像個女孩般道:「爹,謝謝你這麼愛我。」
呂校書強忍著眼淚,笑道:「傻氣什麼。祝兒,妳可是爹的寶貝女兒啊-好了,別撒嬌,去爹房間裡的桌上看看是不是有個包袱,妳去拿過來。」
「現在嗎?」
呂校書點點頭。
「好,我去拿。」
待祝晶轉身離開,呂校書連忙就著衣袖抹去眼眶裡的淚水。
很快的,祝晶拿著一個布包袱走回廳堂。
「打開來看看。」呂校書道。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祝晶好奇地打開,臉上的笑容卻在看見包袱裡的東西時,微微僵住。
是一套花樣簇新的裙裝。
祝晶反應過來,笑問;「是要給小春的吧,裙子似乎有點長,不過應該還算-」
「傻祝兒,是要給妳的。」呂校書背對著祝晶說。「雖然離妳的生辰還有幾個月,不過爹那天經過西市,看見這塊布料時,忍不住就先買下來了……總之,妳穿穿看吧,合身的話,一定很好看。」
「……」
「女兒?」怎麼不說話?
不是不知道祝兒堅持穿男裝的原因,但她畢竟是個大姑娘啊。再說,他真的好想看祝兒穿回女裝,找個好男子,嫁了……
祝晶撫著軟細的絲綢布料,明白父親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已經回復了笑容。「這鵝黃色正時新呢。爹,你眼光不錯,等我一下,我穿給你看。」
她即刻走回房裡換裝。
脫衣時?手指頭依然很笨拙。身上男裝是她這一生對自我唯一的保護,在宮中換上女裝的那幾次經驗,都使她感覺無比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