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是父親送給她的嫁裳,不能不穿……
她仔細著裝,小春不知何時醒來,悄悄走進她房裡,以為她沒看見,伸手掩住她的眼睛。「小--小姐,猜猜我是誰?」
祝晶微笑,亂猜。「阿花?阿桃?阿貓?阿狗?」
「錯錯錯錯!」吻,很故意喔。小春嘟起嘴。
祝晶這才笑出聲。「過來幫我綁裙帶,丫頭。」
小春這才開、心地接手,幫祝晶整理衣裝;隨後,她一雙巧手挽起祝晶及肩的黑髮,在髮鬢間,簪上一朵紅色的薔薇花,又不知從哪取來一片牡丹花鈿,輕輕壓在祝晶的額上,巧施胭脂,為略嫌蒼白的唇點染嬌美的色彩。
窄袖低胸的上裳與高腰懦裙,強調了祝曰單田條修長的身形;紫紅色雲紋的刺繡半臂則為這件鵬黃色的夏衫,增添一抹艷色;足下搭配粉色綢緞軟錦鞋,看起來價值不菲。
儘管擔心不知道這一身行頭花了爹多少積蓄,但當祝晶全身裝扮完畢後,看見小春捧在手上的鏡中影,她仍然怔住了。
「小姐,妳好美啊。」小春傻愣愣地看著女裝的祝晶,真心地道。祝晶笑開,拿開小春手上的銅鏡,牽起她的手。「走,去給爹瞧一瞧。」
打定了主意,至少在這一天,要讓爹,還有小春,與她同開懷。
從玄關走出,瞥見候立廳堂的身影,祝晶笑喊:「爹-」
那人轉過身來,隨即怔住。
祝晶訝異地看著他,好似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眼前。
「祝晶,呂大人說妳病了。妳還好嗎?」他臉上顯而易見的擔憂,融化了她的心。
祝晶低頭看著自己一身女性化的裝扮,笑著搖了搖頭。
「去啊,小姐。去跟大公子說話。」小春催促道。
顯然這位也是共謀,祝晶卻無法責怪他們。她自己提不起勇氣去見他,他又因為太體貼而迴避她,他們之間,是該有個結束了。
她走到井上恭彥面前,很努力地掩飾好內心的激動。
「許久不見了,恭彥。」
其實,一見到祝晶好端端站在他眼前,他便知道呂校書請小春通知他來,不過是想要他來看看祝晶。為此,他很感激。
「祝晶,吾友,妳看起來美極了,我有這個榮幸請妳陪我遊覽長安嗎?」
小春不知何時已提來一個食籃,交到恭彥手上。「大公子,別餓著我家小公子了。」還是不習慣喊祝晶一聲小姐啊。「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主子爺很機靈的。
小春的慇勤,讓祝晶笑了出來,歎笑道:「別忙了,小春。」她轉過身對恭彥說:「當然好。不過,我駕車。」
「聽妳的。」他知道祝晶極需要這一天的陪伴。他願意盡一切力量讓她快樂。
歸鄉,對他來說,只是回家;對祝晶來說,卻意謂著失去摯友。
他心疼她。
當天,祝晶將馬車駛向春明門。
當年他是從這個城門入長安的。隨著長安城街坊的逐一巡禮,他們共同回憶著十五年來的點滴。
他十四歲那一年入唐,此後的十五年都生活在長安裡。
他的人生迄今為止,有一半屬於她。
這一半的深刻,遠遠超過他的前半生。
他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呂祝晶。
黃昏前,他們駕車轉進城西的崇化坊。祝晶口渴,他們停下來喝水,休息。
這一整天,他們都在追憶著從前的趣事,沒有人提起他即將歸國的話題。
靠在坊牆邊喝水的當下,坊內突然傳出火警。
坊中居民多是波斯胡,金吾衛沿街敲鑼打鼓,疏散人群;負責打火的水龍隊提著水、拿著竹帚,往坊中起火點奔去,煙、人、車、馬,一時間參雜在一起,十分混亂。
祝晶與恭彥面面相觀,原本打算到崇化坊裡的祆祠去看那片櫻樹的,
看來得打消主意了。見祝晶累了,恭彥換手駕車,正要將馬車掉頭時,坊中居民突然傳出一句:
「祆祠燒起來了,有人祭祀的時候不小心-」
再下一刻,祝晶已經跳下馬車,往祆祠的方向跑去。
「祝晶別去!」恭彥隨即也跳下車,然而在雜杳的人群裡要追上一個人,可不是簡單的事。
一聽說失火點是那座植有櫻花的祆祠,他就知道祝晶必然不會坐視不管,卻還是晚了她一步。「別做傻事啊!」
當恭彥穿過人牆,跑向烈焰沖天的祆祠前頭時,就聽見圍觀的群眾說:「有個姑娘不要命地闖進祆祠裡了,到現在還沒出來呢!」
是祝晶!
恭彥二話不說,跑到一旁水龍隊接力提水的水井邊,提起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澆,潮濕的腰帶則拆下來掩住口鼻,隨即不顧勸阻,也衝進火場裡。
沿街建築的木造祠堂很快被火舌吞噬,唯有後院一片空地,尚未完全陷入火海。但濃煙密佈,隨時有嗆昏的危險。
他直覺地往後院奔去,果然看見一身狼狽的呂祝晶,正用力掘著土,想要救一株櫻樹。
對她的瞭解使他明白,若硬要拖她出去,只會讓兩人都嗆死在這裡。唯有幫她挖出那株櫻花樹,她才有可能乖乖離開。
她不顧安危也要救那株櫻花樹的死心眼,使他又怒又急,卻只能拆下臉上的濕布,掩住她的口鼻,隨即蹲下身,徒手掘地。
泥土被周圍的火焰烘得十分燙,他雙眼被煙熏紅,一邊嗆咳,一邊挖土。
祝晶看見他的舉動,嚇得不知道該叫他快離開,還是趕緊挖出樹根?
沒有考慮太久,她丟下手中隨手撿來的木棍,雙手用力抱住他。「我不挖了,我們走吧!」沒有她的允諾,恭彥不會走的。
她不能為了救一株櫻花樹而害他受到傷害。
見他衣緣被火星噴濺到,開始著火,她直覺伸手去拍,恭彥連忙捉住她的手,自己脫去被火燒到的外衣。
「肯走了?」他怒眼瞪著她。
祝晶用力點頭。
恭彥已經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她,催促她趕緊往外跑。
衝出火場的那一瞬間,一道強力的水柱直接噴向他們兩人,將剛要捲上兩人的火舌撲滅。
接管了火場的指揮,將兩人拉到安全的地方之後,眼神暴怒的劉次君劈頭就罵:「混帳!不要命了啊!」隨即又指責恭彥:「你怎麼沒看好她?」彷彿祝晶歸他所有,他有責任。
可祝晶已經緊緊抱住恭彥,雙手急切地檢查他是否受了傷。
「你為什麼要跑進來?」她衝進火場時,火勢還不是很猛烈,她以為她還有一點時間,至少可以救出一株櫻花樹。
恭彥吸入了濃煙,嗆咳著。他熏紅的雙眼不放過祝晶身上任何一吋損傷,直到確定她沒事,才沙聲道:「妳在裡頭,我怎麼可能在外面等候?」
即使明白祝晶拚了命也想救櫻花樹,只可能是為了他-那是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的櫻-他仍餘悸猶存。
「祝晶,」他捏著她的下巴,要她聽清楚。「妳比櫻花重要太多了。答應我,永遠別再這麼做。」看著她一身狼狽,他苦笑。「瞧,把妳這身新衣都弄破了,多可惜。」
「恭彥,你騙我……」祝晶抱著他又哭又笑。「你分明愛我。」不然他不可能在那麼危急的時候,竟然還幫她挖土掘地,而不是強迫她離開火場。
恭彥沒有否認,但也無法承認,還是只能苦笑。
想到當時他徒手掘地,祝晶連忙捉起他的手檢查。
「你的手燙紅了。」眼淚直接滴在他灼傷的掌心。
「沒事,祝晶別哭。只是小傷,很快就會好了。」他安慰著。「倒是妳,萬一受傷了怎麼辦?可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護花郎了。」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保住一株櫻花樹……
「聰明人也會做出笨蛋事,我劉次君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一條薄毯從天而降,披在祝晶單薄的肩膀上。
恭彥將毯子裹在祝晶身上,拉著她一起站起來,向劉次君道謝道:「劉大哥,多謝了,老是給你添麻煩。」
「大哥,對不起,我太衝動了。」祝晶也道。
「妳的確太衝動了,小弟!」劉次君罵著祝晶。「絕對不可以再有下一次。」
罵完了祝晶,又罵恭彥。「還有你,恭彥,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應該要慎重考慮清楚,到底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恭彥明白劉次君指的是,他該考慮為祝晶做一點改變了。是去是留,都得好好想清楚。
兩個男人交換了會意的眼神,之後,劉次君去幫忙水龍隊的弟兄們將殘局收拾好,恭彥則與祝晶一起回到呂家,處理一身的狼狽。
那一晚,祆祠燒燬,櫻花也不成林了。
然而有些事情,也許已經有所改變。
當晚,他們回到呂家,怕驚動父親和小春,本想從後門偷偷溜進屋子裡,卻不料聽見了一個好熟悉的聲音-
「唷,小姑娘也曉得帶男人從後門進屋子啦!」
祝晶滿臉通紅,猛然轉過頭去,果然看見了那妖冶艷極的女子就坐在後院的老樹幹上,赤著足,晃啊晃的,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