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恭彥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鋒頭,必定也會為這名姑娘感到驕傲不已。可惜「待詔」雖然常侍帝王左右,卻僅是閒職,不需入朝。等會兒退朝後,他一定要趕緊去告訴恭彥這件事。
察覺他調侃的視線,祝晶微微轉過臉來,向阿倍仲麻呂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應該能得到很豐厚的賞賜吧。
他錯了。
雖然明皇確實要賞賜金銀珍寶給呂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雖然清貧,但生活一向不虞匱乏,她不需要這種世俗的賞賜。
但因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給了當今天子,因此明皇龍心大悅,提議要升呂頌寶的官。祝晶為難起來,連忙再度婉拒。
金銀珠寶、陞官加爵,呂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點不高興起來。
慧安公主趕緊道:「父皇,兒臣以為,世俗的東西,呂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麼不如就賞賜她一個心願吧,等她真正想要什麼的時候,您再為她實現,豈不更好?」
祝晶笑開,感激地看著李靜。
李靜對她眨了眨眼。要當個受寵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這才鬆開眉頭。「好吧,呂祝晶,朕賜妳一個願望,他日若有任何心願,只要不離譜,無關於國家大事,朕都答允妳。」
祝晶趕緊識相地謝恩道:「民女萬謝陛下的賞賜。」
李靜站在明皇身邊,表情突然靈動起來。她嬌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賜呂祝晶一個心願了,那麼,找她來宮裡解圍的兒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賞賜呢?」
明皇哈哈一笑。「妳說吧,朕也允妳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時什麼都好說。
李靜微笑。「那麼,兒臣也想向父皇討一個願,他日若兒臣想要許什麼願,還請父皇君無戲言哪。」
祝晶笑看著公主,懷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願公主的願,君王真能無戲言。
呂祝晶譯出蠻邦國書,挽救大唐顏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傳揚開來。
然而多數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邊的這名侍女到底是什麼人,僅有幾個熟知內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呂特地來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彥臉上果然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自從祝晶病癒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開懷地笑過了。
但此時,他笑著對阿倍道:「她總是這樣,雖然有點莽撞,但無論做什麼,她都會做到最好……」
想當年在海上初相遇時,不過相處短短十幾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語的要領。她學什麼都很快,西域蠻邦文書當然也難不倒她。倘若生為男子,能入朝為官,她必定會是大唐朝廷裡,最明亮的一顆明珠。
察覺恭彥話中的思念,阿倍頗為同情地看著恭彥。「不後悔嗎?也許我們在長安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入唐十餘年了,他們雖然都不確定自己的本國何時會新遣使者來接回已經學成的他們。但料想,歸鄉之日,應該不遠了。
恭彥沉默了好半晌,才說:「我當然想見她。」更想要將祝晶擁進懷裡,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預感著,歸鄉的時刻近了。
入唐這麼多年,他連故鄉親人的樣貌都快不記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了,曾幾何時,長安已經不再是他鄉?
當年他懷著夢想來到長安,親自將夢捕捉在手裡。
下雪了。恭彥探手出窗,捧住一縷鵝毛般的雪花,熟悉著那冰冷的滋味。
故鄉、他鄉,他鄉、故鄉……二者間的界線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腦海中最常出現的臉孔,已經不再是自己故鄉的家人,而是長安城裡的好朋友們。
「回到日本後,我們會有多想念長安呢?」他不自覺問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沒有回答恭彥的問題。他站在恭彥身邊,看著窗外紛飛的白雪。
兩人的心底一樣清楚,因為有很多朋友的關係,他鄉如今已是故鄉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鄉,往後就會有多想念長安吧!
「我等會兒想去找祝晶,她說要燒菜請我吃。恭彥,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議。「都一年多了,難道你們一輩子都不見面了嗎?。」
恭彥想念祝晶燒的菜,特別是那道紅椒肉,辣得過癮。
他羨慕地看著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認不認他,他都不應該打擾她。更何況,他還沒有原諒自己曾經那麼冷酷地拒絕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親的事,他仍舊藏在心裡,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會一輩子為此內疚。
「其實我不大相信什麼咒術。你瞧,祝晶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哪有可能活不過二十五?也許只是巧合罷了。」
恭彥搖頭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險。」
「即使,思念到極致?」他側過身看著恭彥。
「那也值得。」正是因為思念到了極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呂坐在呂家的飯桌前,苦著一張臉道:「我以為妳要請我吃飯。」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請你來?」
看著滿桌菜色,有菜有湯有肉,十分豐盛,確實是用來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點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滿桌菜色,有紅椒肉、辣子雞、胡椒豆、麻婆豆腐……沒有一樣是不辣的。
不知道呂家平時是不是都吃得這麼重口味,還是呂祝晶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來,請用,不用客氣。」呂祝晶在阿倍身邊入座,小春與呂校書坐在另一側,都和善地請他趕快下箸,以客為先。
阿倍勉強夾了一點豆腐,扒著白飯吃。
很想問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滿桌的菜色都是恭彥那傢伙最喜歡吃的?
他真的很懷疑……
「怎麼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嗎?」祝晶發現客人幾乎都沒動筷,臉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趕緊又夾了一點菜。
祝晶這才恢復笑容。她一邊幫他布菜,一邊看著他吃飯。
整個晚上,阿倍一直都覺得,祝晶像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
那個愛吃紅椒肉的人。
他不確定恭彥知不知道,祝晶也許根本沒有忘記他?
他知道。
儘管很長一段時間裡,幾乎不相見,然而他也曾經發現,有幾次,她在他走得遠遠之際,站在身後悄悄地看著他。
那使他無法回頭。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決定,不回頭,不讓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心。
倘若與咒無關,僅是情感的選擇,他又怎麼能漠視她的決定?
他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她能夠快樂。
阿倍仲麻呂瀉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復。
他步履蹣跚地走進內廷裡等候今曉的議事。
才剛走進紫宸殿裡,幾名同僚便走過來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他揉著肚子詢問。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緊的事。怎麼,又有蠻邦來獻國書了嗎?
「原來你還沒聽說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揚州郡守昨日送來一份加急的公文,說揚州城在半個月前接待了四艘來自東海倭國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雙眼。「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聽說皇上已經准許使者入京,一同參加來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從揚州到長安,快一點的話,大概兩個半月的路程,應該來得及在歲末前抵達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見同鄉的使者吧?當年你入唐時……」
阿倍接下來僅能以點頭與搖頭來回答同僚的問題,他的心思已被新來遣唐使的消息給佔據了。
退朝後,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彥此事。隨後,暫時沒有要務的兩人又匆忙出宮,到國子監找吉備真備,通知了他這個消息;最後三個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會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經抵達揚州。
四個人都相當激動,一時間無法相信他們即將見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時這也意謂著,他們即將結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學習生涯,返回自己的家鄉了。
許久,騎馬離開慈恩寺的路上,經過永樂坊時。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在坊門前停了下來。
恭彥雖然沒有開口,但吉備與阿倍都很清楚他心裡的掙扎。
「應該要讓祝晶知道這件事。」阿倍說。
「現在不說,再過兩個多月,她也會知道的,不過那時已經有點晚了,不是嗎?」吉備也道。
阿倍又道:「當年我們乘坐的海舶,在東海上遇難時,我曾以為我們今生是到不了長安了。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後,回鄉的路才剛剛開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時沉沒,我們未必真的能夠順利返國,萬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風浪吞沒我們的船隻,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