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聽到回答還是覺得怪怪的,但此話出自聰慧又溫柔的夫人口中,大夥兒對她只有尊敬佩服,哪會想要質疑她呢?
「……也對啦。」
於是純樸的村民們被她說服了一個又一個,看完病乖乖地拿藥去了,害得韓珞汗顏不已,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睜眼說瞎話。
而在藥室的茱萸就幸運多了,平常村民就不太跟她聊天。加上又事先在韓路那裡得到回答,她只是接過藥單、本能地依著上頭的藥方將藥包妥就好,很少受到打擾。
察覺有人踏進藥室,茱萸等著對方遞出藥單,但隔了好一會兒,對方卻只是站在那兒,使得對外在事物已變得更加淡然的她,也不禁疑惑抬頭。
這一眼,讓她怔住了──消失多日的他竟站在她面前,揚著暖笑,見她怔愕,還戲謔地挑起一眉。
「不認得我了?」四周如此明亮,地點也不是數里外的山洞,他的笑語卻好熟悉,最後一次見面的冷淡完全不復存在。
一時之間,茱萸竟激動得想哭。她怎會不認得他?就算陷入黑暗看不見他,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她就能知道是他。
她正要開口,但下一刻,憶起他們目前身在何地,一股驚駭將她的狂喜猛然僵凝。
「你不能來!」她著急低喊,推著他要他離開。身為陌生人的他太引人注目,不管被誰看到都一定會傳到爹的耳裡,更何況他還是光明正大地踏進她的家門?趁還沒引起注意前,她得趕快叫他走──
「我想見你,晚上來找我好嗎?」
溫醇的低語如此溫柔,就像在她耳旁呢喃似的,茱萸推他的動作頓住,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或許,他只是希望她再幫他診療傷勢而已,沒有其它意思……茱萸努力要自己別想偏,但當望進他那雙燃著情感的熾烈黑眸裡,她的心顫了、呼吸亂了,清楚意識到在那寥寥數字之後,還隱藏著更多現在無法宣諸於口的語句。
他不只是想見到她,他想她,所以回來了,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這一瞬間,茱萸既想哭又想笑,忘了他走得乾脆的傷害,眼不得夜晚馬上來臨,讓她能聽他將所有的話全都傾吐而出。
「我等你。」對她溫柔一笑,霍戎離開。
直至人已消失無蹤,茱萸還陷在恍惚中,好半晌喜悅才緩緩地流進了心扉,將一切變得真實,那張黯然許久的麗容,終於再度發出燦光,綻放出奪入神目的絕美笑靨。
她不知道的是,來去匆匆的他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韓珞發現了那名男子,但由於她高超的醫術常引各方患者慕名而來,加上剛剛醫治過的病患裡有外地人,她自然而然地將他們聯想在一起,以為他是陪人就診。
除了那在尋常百姓身上難得見到的沈斂俊雅,讓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見他不一會兒就離去,她也就將心思專注在看病上頭,不疑有他。
但問題癥結出在剛好踏進後院的馬總管身上,看到他,馬總管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這人不是走了嗎?小姐和他都被這姓霍的害慘了,他還敢回來啊?!哎、哎、哎,是他自己回來送死,可不能怪他這個無辜的老人家……
馬總管心裡暗歎,趕緊俏俏退出後院,往主屋的方向快步奔去。
◎ ◎ ◎
茱萸其實好怕,怕當她踏進山洞時,會再看到空無一人的情景。
這一天好難熬,見了他之後她便心不在焉,甚至連照著藥單配藥的簡單工作都差點出了錯,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府裡的人都睡了,她才施展輕功奔向山林,途中還因為太心急不小心絆倒了。
她忍著疼痛,連沾染的塵土都無暇拂去,直至來到山洞,撥開了擋在洞口的枝葉,看到手中的燈籠在山壁上映出了長長的身影,提懸忐忑的心才終於踏實了。
她走進山洞,在他身旁停下步子,一如平常地保持沉默,卻不是她不想開口,而是幾欲滿溢而出的激動讓她開不了口。
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回來?為什麼要用那種灼熱的眼神看她?好多話、好多話想問,但她只能緊緊地凝視著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霍戎不動聲色地屏住呼吸,強迫自己迎視她的目光。
就是這樣的表情……逼得他在日間落荒而逃。
他設想過許多再相見的場景,猜她可能會怨懟瞪視、可能會斥喝驅離,最有可能的是佯裝不識地忽略。他已備好各項化解怒意的應對方式,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卻是用一雙盈滿不可置信的泛紅瞳眸看他,眼中的激狂喜悅像是看到了失而復得的寶物。
那時他無法直視,還可以藉由不敢久留的原因逃離,但此時他卻只能坐在這裡,任由她用純然的溫柔鞭笞著他,因為她是他抵達成功的重要關鍵,他必須把握她對他的感情,再一次地利用她──
狠心將胸口的翻騰抑下,霍戎微笑,凝睇她的俊眸散揚著無邊無際的魅惑深情,將獵物誘引至更加無法逃脫的境地。
「你來了。」從不曾逾禮的他,第一次伸手碰觸她。
他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指尖,那股顫動卻瞬間流竄過她的血脈,重重擊進了心窩。茱萸震了下,心跳快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但她卻沒有抽手,他的溫暖讓她捨不得抽手。
以往她只要一進洞口就會將燈籠熄滅,可此刻她不想這麼做,她想看他,仔細地看他。茱萸在他身旁跪坐下來,視線來回在他臉上流連。
這段時間的分別,加上以為再也無法相見的難過,將她曖昧不明的感情全勾了出來,不捨及依戀毫不隱藏,掌指回握住他的,握得好緊。
端木柏人的思想特立獨行,兼之將女兒守得滴水不漏的自信,守禮矜持完全不在他的教導範圍之內,所以茱萸不懂什麼叫禮教、不懂什麼叫男女之別,初次體會到愛情,她全心全意地感受,真誠地給予。
但她毫不保留的愛戀,卻成了壓在霍戎心頭的一塊大石。
他承認,這是他計謀中的一環,從她之前的言談中,他能感受到她對端木一家的深厚情感,也看出她安於平淡生活的恬靜個性,要她首肯跟他離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若他一出現就直言來意,這等於是將他的居心昭然若揭,讓她完全看清他的面目,就算她對他有所好感,也會當場被毀得一乾二淨。
成功在即,他絕不容許失敗,他必須一擊致勝。而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有什麼能讓她義無反顧?
答案清楚浮現,一個最卑劣、也最不會節外生枝的方式──唯有情感能誘得她願意隱瞞家人,與他遠走。
當然,為了前程他不會做出玷辱她的傻事,他要娶的是那個已受封爵位的郡主,就算是她──可以讓他邁向貴族公卿之路的通行牌──他也不會讓她成為妨礙,他只想帶她離開,之後會再伺機告訴她實情。
於是他回來了,以迷途知返的深情面貌朝她接近。
對功利至上的他而言,要裝出愛上她的款款深情並不難,要假裝不曾忘恩負義也不是難事,最難的莫過於他必須在她純潔信任的注視中繼續他的欺騙。她毫無防備的傾心,原該是他要善加掌握的利器,卻出乎意料地成為他下不了手的主因。
「你的傷?」即使他已恢復到能消失無蹤了,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那關心使他胸口一窒,霍戎深吸口氣,想著他的過往、想著他的目標,逼自己把良心泯滅。
這並不是傷天害理之事,他只不過是利用一些小手段,讓她能心甘情願跟他走,如此而已。他甚至沒惡劣到人財皆得,她根本沒有什麼損失。得知真相後,她最多只會因為被騙而難過一陣,等著她的是身世大白後的榮華富貴,對她只有好、沒有壞。
良知吶喊著那全是狡辯,被貪婪蒙蔽的理智卻選擇繼續他的心機。
「我沒事。你呢?」他用溫柔張成一張網,漫天襲地朝她靠近。「看起來憔悴了,是因為我嗎?」
茱萸沒辦法回答,她只能咬唇低下了頭。答「是」像在責怪他,但因他而夜不成眠卻是事實。
他幾不可聞地吁出一聲輕歎,更是將她的心揪緊。
「抱歉我走得那麼急,我那時只想著不要造成你的麻煩,但當我離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忘不了你,明知不該,我還是回來了。」他頓了下,才又低道:「我這樣會讓你感到困擾嗎?」
茱萸拚命搖頭再搖頭,好怕他沒看見。「我很高興。」滿滿的欣喜凝聚成這短短幾字,完全表達了她的愛意。
他感受到了,忍不住屈指在她臉側輕輕拂過。動作如此自然,彷彿真是分離的衝動促使他這麼做,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這份深情是發自內心,或是他用盡心機假裝出來的。
他不想分辨,也不想深究,只想乘勝追擊達成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