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逼她,是她自己要付出至此,他對她不須有任何的責任及虧欠。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硬下心。
「我已經耽誤太久了,就算走不遠,至少也可以去村子問問比較年長的人,看他們認不認識我要找的人。」他將內心的波動掩飾得極好。
之前他從玉鎖片的買賣線索一路追查,最後追到的古董商說那是他十多年前以五百兩自一名許姓男子手中購得,但時間太久遠,只依稀記得是這附近的人。五百兩不是小數目,於是他鎖定了這附近的兩個村莊,想找出多年前一夕致富的許姓男子。
在她的記憶中,村子裡並沒有這樣的人。她身為地主之女,對整個村莊相當瞭解,他相信她對他也沒有任何隱瞞,但或許是她太年輕,不曉得曾有人富裕後又轉為沒落,這一點考慮讓他不願輕言放棄所有的可能性。
「你不能被發現。」茱萸黛眉微擰。要是他在村裡走動絕對會引起爹的注意,別說尋人了,當場被趕出村子的下場她都可以預見。
「這是我的職責,再危險我也應該承擔。」霍戎淡淡一笑,知道她已一步一步落入他設好的圈套裡。
她曾說過追殺他的人被她爹驅離,但他懷疑一個小小村莊的地主會有多大的能耐。為了安全起見,他若能隱藏行蹤就盡量不要現身,但她已無法提供更進一步的線索,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她再找出其它更可靠的管道。
他的話提醒著茱萸。想到他傷重未癒,想到追殺他的人不知是否真的遠離,粉嫩的唇辦因擔慮而咬得死緊。怎麼辦?她改變不了他的決定,難道沒用的她就只能坐視不管嗎?
見她動搖,霍戎再下猛藥。
「你不用擔心我,我可以的……」明明身手已恢復矯健,他卻扶著山壁吃力站起,還故意閉氣讓臉色一片蒼白。
「我……我帶人過來。」那虛弱強撐的模樣讓她好不忍心,茱萸急喊。不管了,雖然帶人過來這裡也有可能被爹知道他的存在,但再怎麼樣也比他自己出馬還來得好。
「我要問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可能要問很多人才會確定,這樣你會很難瞞過你爹,我不想拖累你。」霍戎成功地掩去了喜色,臉上只有真摯的關心。
茱萸搖頭。她不是怕事情揭穿後爹會罵她,而是擔心爹不曉得會如何對他……她苦惱尋思,想要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突然閃過腦海的人選讓她欣喜揚笑。
她怎麼沒想到?馬總管是本地人,早在爹娘定居這裡之前就已擔任總管的職責,對村子的大小事全都瞭如指掌,他又疼她,一定會為她保守秘密的!
霍戎愣住,不僅為了那突然在她臉上綻開的明艷笑靨,更為那向來淡然的麗容初次出現的激動情緒。她那麼開心,如獲至寶般地狂喜,卻是為了他,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他,而他心裡轉的卻是另一個忘恩負義的無情心思……
這場意外已耽擱他不少時間,現在他已可行動自如,若他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個村子,近日內他就必須動身離開,而且是毫不戀棧地離開。
為了可以幫上忙而開心不已的茱萸並未發現他的撼動,那雙明眸閃耀著燦光,自信滿滿地說出以為是安撫他,實際上卻是激起更多內疚的宣言──
「沒關係,交給我。」
茱萸看著手上的書,字字句句看進了眼裡,卻讀不進腦海,心裡盤算的全是明天要怎麼跟馬總管開口。
馬總管是個老人家,雖然身強體壯仍不適合走昏暗的山路,必須要白天的時候帶他過去。如果和馬總管出門,小煦應該會放心,要說服他別跟並不是難事,只是……要在什麼時機對馬總管坦白就比較難拿捏了。
太早說,怕馬總管大驚小怪反而被小煦看出端倪;太晚說,又怕馬總管起疑,問一堆問題讓她答不出來,真的很麻煩……。
「想什麼?」身旁一句淡淡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忖。
完了,都忘了她在書房了。茱萸一驚,趕緊收回游離的心神。「沒什麼。」
身旁的人沒回話,也不知是信了還是存疑。茱萸偷偷瞄去一眼,看到爹爹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屏住呼吸,心虛的視線緩緩地斂了回來。
馬總管說那叫詭譎,只要看到爹爹嘴角這麼一扯,他都會嚇到雙腿打顫,拚命用眼神要她去向娘搬救兵。
「您、不、懂──您從小就只親老爺,哪裡知道他的可怕之處?真不懂您的膽子是哪裡來的,那時候的老爺比現在還嚇人,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您死命纏著他……」當她提出疑惑,馬總管擺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嘴裡還嘮嘮叨叨地將十多年前的往事也扯了出來。
其實小時候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只記得爹有段時間必須以輪椅代步,他都會讓她坐在輪椅的扶手上教她讀書寫字。當他的腳好了之後,就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等她再大一些,改成和他並肩坐在書桌前,這個習慣延續至今仍不曾變過,每天她都會和爹在書房待上至少半個時辰,這段父女共享的時光連小煦都沒得介入。
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會那麼怕爹,他除了聰明,心思細膩、能將人心看得透徹,俊美的外形再襯上冷傲的氣勢看起來很莫測高深外,其實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真的……很詭譎嗎?她又偷偷瞄去一眼,很想從那本就冷淡邪魅的氣質裡辨認出旁人所謂的可畏之處,卻剛好對上爹抬眸看她。
端木柏人淡淡一笑,受到上天厚愛,年齡增長只為他添了成熟魅力,雖離不惑之年已近,但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為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你長大了。」
這句喟歎讓茱萸有點摸不著頭緒,又從那泰若平常的表情瞧不出端倪,她保持沉默,決定將它當成是身為父親發現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孩子長大後,都會有些事情不想讓爹娘知曉。」端木柏人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即使她已出落得妍麗絕倫,在他眼中仍是當年那個依賴地凝視他的小小女孩。
「我的小草也是嗎?」
那似乎別有深意的話讓茱萸僵住。
爹的無所不曉很多時候都是奠定在故弄玄虛的要領上,讓對方以為已被看透而主動招出所有事,這對聰明的爹來說只不過是最粗淺的伎倆。
爹不可能發現的,她出門時都很小心……從小就被爹以「三十六計」當床頭故事的她,雖無法與他抗衡,也沒傻到不打自招。忖度只在轉瞬間掠過,茱萸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
端木柏人不置可否地低低笑了聲,又道:「看你最近都很累的樣子,睡不好?」
原來是這樣啊……恍然大悟的茱萸終於安下了心。她只能在半夜去找霍戎,怕被看出異樣所以不能在日間補眠,已經好幾天沒睡飽,憔悴之色當然顯現,這真的很難掩飾。
「是睡不好。」她刻意迴避原因不談。
「自己開些安神的藥方,別為失眠這種小事受苦。」端木柏人似心疼、似責怪地說完,將視線移回桌上的書卷。
那話語裡的寵溺及關懷,讓茱萸感動又愧對。
爹娘對她的疼愛,總讓她有種身處在美夢的虛幻鹹,幸福得讓她不敢置信。
其實她並不是他們親生,而是一個他們十二年前從街上撿回的小乞兒。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只依稀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個婆婆收留她,後來婆婆去世,她就四處流浪,沒人好好教過她,也或許足因為受盡人情冷暖及鄙夷讓她封閉了心扉,五歲前的她甚至連話都不會說。
直到遇見了爹娘,她才開始學習遲來的點點滴滴,對於非親非故的她,他們卻如此疼愛,比對小煦還疼,在他們的呵疼下,她終於能敞開心房喊他們一聲爹娘。
想到爹爹方纔的感歎,再想到自己被說個正著的隱瞞行徑,茱萸好掙扎,猶豫著該不該將霍戎的事坦白告知。
她不喜歡有事瞞著家人,也很想將他帶回府裡治療,又濕又暗的山洞根本就不適合養傷,而且有了爹的幫忙,一定能讓霍戎更快找到他所要找的人。
但只要想到爹爹可能會出現的反應,每次話到了嘴邊,最後她還是又吞回吐子裡。
爹向來不是仁慈心軟的人,為了保護他所重視的事物,更是可以冷狠到讓她無法想像的地步,她沒辦法確定當他知道霍戎的存在時,會將他視作無害的對象抑或是必須剷除的威脅。
她不是故意要騙爹,但她真的覺得霍戎不是壞人,而且他現在傷還沒好,連起身都得扶著山壁才能勉強站穩,她好不容易才將他的命救回來,不能因一時下錯決定又將他推進了地獄。
一思及此,榮萸決定讓同情戰勝親情,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