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暗示她需要專注,要他別吵她嗎?霍戎挑起一眉。若在平常他會另謀計策,但現在他被困在這裡,閒著沒事再多做嘗試也無妨。
「我在受傷前造訪過一個村子,村子後方有座華麗的莊園,你知道那裡嗎?不曉得離這兒多遠?」丟出一些有關自己的事情來換取情報,也是他所學到另一種效果極佳的方式。
「……就在這座山腳下。」聽出他口中說的正是他們的村子,茱萸頓了下,才輕聲答道。
原來他就是那時村民所說的陌生人,在她救了他之後,又有幾名外地人踏進村子,看似來者不善,他的刀傷、那些人出現的時機,讓她不得不將他們聯想在一起。
「你被追殺?」對村子的責任感促使她開口。
「是,但我並不知他們的用意。」隱瞞只會造成猜疑,更何況他身上的刀傷不是一個善良百姓會受的傷,誠實回答才是上策。「他們也追到了這裡?」從她那句問話裡,他聽出些許端倪,也聽出她和那群人並不認識,對她的懷疑更是完全抹去。
「已經離開。」爹看出那些人是江湖中人,不知用了什麼計策將他們驅離,村子的安寧無虞,她只疑惑他為何會惹來仇家。茱萸本來想問,但想到他剛剛的回答,她選擇了相信。
霍戎等著她追問,沒想到她卻開始靜靜地為他拆解紗布換藥,顯然是接受了他的說詞。不問來龍去脈?至少問問他和對方有過什麼樣的交集才是人之常情吧?他說不知道,她也就這麼信了?
他真不知該慶幸她的淡然,還是該為她太容易信任人感到憂心——察覺到這個陡生的念頭,霍戎一怔,然後為自己這怪異的反應覺得可笑至極。
怎麼?他不是早已習慣利用任何事物達到他所追求的目的嗎?她的單純可欺,將會是幫助他自那團結村子打探到消息的最佳利器,又有什麼好遲疑的?
而現在的首要之務,是先將她的來歷摸透,博得她的信任不是問題,要怎麼引誘惜字如金的她吐露出他所需要的訊息,才是最艱巨的任務。
「很少有女子像你醫術如此高明,是家學淵源嗎?待在這個小村落有點太埋沒了些,不過若要離開家鄉,多少會讓人捨棄不下,但我應該慶幸吧?要不是如此,我這條命可能就救不活了……」
他沒咄咄逼人,與其說是在問她問題,反而還比較像是在閒聊。她大可置之不理,任由他逕自說去,但她卻一直感覺到他的胸膛隨著他的發言在她指腹下不住鼓動,大大地妨礙了她為他裹傷的速度。
不是沒和男人靠得這麼近過,為了習醫,她甚至看過、摸過男人的赤身露體,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心浮氣躁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鮮少說話,加上處於昏暗的環境,她總將心思專注在他的傷勢上頭,但今天四周太明亮,他醇厚的嗓音又不住在耳旁迴盪,讓她無法只將他當成傷患,而是不斷地意識到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男人。
他怎麼突然轉性了?明明就和她一樣是個話少的人……茱萸忍不住抬頭,卻望進一雙充滿俊魅笑意的黑眸裡,她的心猛然一頓,而後又急速跳動。
「在下霍戎。」那雙黑眸裡的笑意更濃郁了,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魅力。懂得善用長處早已成為他的天性,平時有所收斂的他,在必要時絕不會吝惜綻放。
茱萸別不開眼,既驚訝於他不同之前的沉默,又震懾於他在狼狽落拓之際仍能顯露出俊魅的神采。
失神間,她怔怔地、禮尚往來地說出了自個兒的名字——
「茱萸……端木茱萸。」
第2章
茱萸手持燈籠,視線凝視著那張被熒熒火光照耀的面容。
她從沒真正看清楚過他,救人時太急,搬進了山洞後太暗,點著燈籠時又忙著看他的復原狀況。直至此時,他要她為他掌燈好讓他剃去髭胡時,無事可做的她才有空隨著他利落的動作,將他的長相細細斂進眼裡。
他不像爹和小煦那般俊美,但仍稱得上是好看的人,陽剛的五官、堅毅的輪廓,舉手投足間都展現出卓爾超群的自信,卻又不會給人太狂妄的霸道感。
雖然他現在因為專注刮鬍的關係,黑眸深沉到有些冷冽,週身彷彿散發著讓人無法親近的疏離感,但她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好看,和現在的他幾乎是判若兩人。
他有點怪……不對,用怪來形容他有點不恰當,應該是──茱萸看著他的側臉,努力尋找符合的詞彙,憶起這幾天和他相處的情景,心思不自覺地游離。
她一向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和她下熟的人在見識過她的寡言後,通常也不會想再將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但自從那一天她在日間出現後,他開始會和她攀談,在昏暗中聽著他的聲音成了種習慣。
他大部分都是在說他的事,她也沒什麼特別被詢問的厭覺,卻常常都是猛然意識到她才發現自己正在答話,雖然都很簡短,對她而言已屬極為罕見,她只有在面對家人時才會那麼「頻繁」開口。
或許是他的態度使然,他不像一般人總散發出期待她有所響應的壓迫感,和村民對她的熟稔包容又完全不一樣,於是他們就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聊起天來。
這狀況很怪,卻怪得讓她很能適應,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像個可以和人交流的正常人。
「你要幫我嗎?」
戲謔的溫醇嗓音傳進耳裡,茱萸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直至對上他笑睇她的視線,才發現自己竟看他看得出神,而且這模樣還不知道已落進他眼中多久。
她趕緊將目光斂回,搖搖頭,有些發窘,又有些想笑。他都刮完了,還問她要不要幫他?分明是在取笑她嘛……
「我還以為你不只會醫病治傷,連修面都很擅長。」霍戎低笑,用布巾抹拭下頷。
「我不會。」看吧,他又沒問她會不會,結果她卻自己搭話,還被逗笑。茱萸想了想,還是覺得很匪夷所思。
在父弟的保護下,村裡的男人們只敢遠看不敢高攀,更遑論和她言語調笑,她從沒和年輕男人對等相處過,再加上霍戎刻意用輕鬆的態度拉近彼此的距離,一顆心已不知不覺被這個才認識數日的男人吸引。
看到她清麗的笑容,霍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裡那愉悅中又帶著些許自責的複雜感覺。
他很清楚自己俊逸的外形相當受到異性歡迎,隨侍在順王爺身邊讓他有許多接觸貴族千金的機會,她們見到他時的騷動和注目他都看在眼裡,不排斥憑妻而貴的他,也學會用曖昧不逾禮的風趣言談吸引更多好感。
姑娘家會有的反應他都大致摸透,高傲自負的會暗自竊喜卻又強持矜冷,羞怯點的就紅著瞼笑得花枝亂顫,大膽些的甚至會和他嬌嗔應對,就只有她,或是莞爾揚笑、或是好奇地睜圓了眼,淡然真實的反應都跳脫他的預期。
她不會故作姿態,也不會矯揉造作,她只是自然真誠地表達出情緒。寡言是真,信任是真,對他的接納好感也是真。在她那雙純然直視的璀璨瞳眸裡,他獲得了引她傾心的快樂與滿足,卻也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狡詐。
他在心軟什麼?他並沒有傷天害理,只是利用可行的事物使自己的前進之路更加順遂,使計耍詐都是成功的必要手段,這不是從一開始就再明確不過的認知了嗎?他根本沒有必要為了,個無足輕重的她,落進該與不該的無謂自我批判。
「既然你衣服都帶得出來,少了把剃刀應該不會被家裡人發現,我就將它留下嘍。」不想沉入自責的情緒裡,霍戎用笑言轉移心思。
這段期間,他從她無意透露出的簡短回答裡拼湊出不少事,他知道她十七歲,自母親那裡習得一身醫術,家人管得很緊,父親有錢有勢,雖然不在朝廷任官,卻是這個村子實際上的掌管者。
「嗯。」茱萸點頭,看到父親的衣服在他身上如此合身,卻呈現出和父親完全不同的偉岸昂藏,更讓她意識到眼前男子和她習慣相處的人有多麼地不同。
「再過一、兩天,我想下山繼續我的任務。」之前為了從她口中探得消息,他說出他是為了尋人而來,但他只描述了讓他追尋至此的中間人,並未透露出他所追尋的真實目標,當然也沒提到順王爺的事。
茱萸怔了下,原本蘊笑的水眸染上黯然。她知道他有要事在身,終有一天會離去,但她沒想到會那麼快……
「你傷還沒好。」她低低開口,想到他的離去,原以為會為了不必再隱瞞家人而鬆了口氣,可當真正面臨時,瀰漫胸隨的卻是滿滿的不捨及擔慮。
聽出那隱於關懷之下的依戀,再加上那惹人愛憐的表情,霍戎心口一緊。他還有需要利用她的地方,會那麼說是為了誘她主動提供幫助,但他沒料到在看到她的反應時,深沉詭詐的心竟會升起自慚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