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讓霍戎瞇起了眼,反正睜著也只看得到一片黑暗,他乾脆閉上,試著從紊亂的腦海中理出頭緒。
刀傷……遇襲……經歷過的畫面逐漸清晰,將他的回憶一一勾回——
奉命離京的他一路循線追索,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手中所掌握的資料已追至十多年前,眼看著目標越來越近,卻突然遇到五名黑衣人襲擊。對方並非泛泛之輩,而且招招狠辣,欲置他於死地,寡難敵眾的他負傷墜入溪中,等再有記憶,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還能安穩躺在這裡,應該代表他已擺脫追殺。已無力撐持的他,徐長地吁了口氣,繃緊的身子逐漸放鬆下來。
那群黑衣人是誰?是她救了他嗎?這裡是哪裡?為什麼四周這麼暗?為什麼她不說話了?無數的疑問在心口喧騰,但體力不支的他又漸漸墜入了昏沉,無法清晰思考。
發現他快睡著,茱萸趕緊端來米粥,托起他的頭。
「先喝再睡。」他若再不吃東西,就算沒傷重致死也會先餓死。
她的動作雖輕,仍難免扯動到肩傷,劇烈的疼痛將霍戎自昏睡邊緣拉了回來,感覺有東西抵到唇邊,他下意識地張口,將微溫帶稠的米粥緩緩喝下。
就連抬頭吞嚥的舉止都讓他力氣耗竭到全身發冷,霍戎想保持清醒,但身體卻不允許,在陷入昏迷前,他只來得及再環視四週一眼。
仍是一片黑暗,讓人茫然無助的黑暗,倏地有簇明亮攫住了他的視線,雖只是一抹隱隱約約的光亮,卻如此溫暖,像是深沉無邊的絕望中唯一存在的希望。
她終於曉得要點火把了嗎……這是霍戎意識昏沉前最後閃過的念頭,在他還沒發現那是她的眸子時,他已閉眼沉沉睡去。
隨著清醒的次數及時間的增多,霍戎總算明白為什麼四周會那麼暗——
他所處的位置是山洞中,洞口還有天然橫生的枝葉遮蔽,而她總是入了夜才來,難怪他會覺得睜開眼或閉著眼都沒什麼兩樣。
她像是刻意隱藏他的蹤跡,找了這個隱密的地點,只在為他換藥和審視傷口時才會點起燈籠,一旦換好藥,立刻將燈籠吹熄,週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小心的舉止是因為要幫助他躲避追殺,還是另有隱情?她知道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嗎?抑或只是純粹心軟才出手救人?
在難得的清醒時,霍戎不住推敲這些問題,但生性謹慎的他並未直接詢問,現在他傷重未癒,仍然相當虛弱,沉睡的時間比清醒還長,不如先由她的反應判斷,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有所戒慎,而她居然也就什麼都沒問,若不是聽過她說話,他真會以為她是個啞女。
只有在她為他換藥時,他才得以藉著微弱燈火端詳她的模樣,大約看得出她長相清秀姣美,年紀不大,但為他把脈、治傷的架勢又異常地熟練,不像一個年輕姑娘所應擁有的絕佳醫術。
她充滿太多疑點,而他也不遑多讓,偏偏兩人誰也不想開口發問。
這樣的狀況雖然怪異,但他也就這麼跟她耗著。現在的他只有束手就縛的分,揭開謎底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他甚至不排除她與黑衣人有關的可能。
救了他又如何?尚未探清動機前,她還是不值得信任。他寧可先保持原狀,等待體力恢復之後再作打算,也不想打草驚蛇讓她有所防備。
荒謬的是,明明是面貌都看不真切的兩個陌生人,卻又培養出一種詭異的默契,只要她踏進山洞他就會清醒,她也會知道他醒著,然後就是換藥、餵他吃東西,在他吃飽喝足後,他就逕自閉眼養神,而她完成任務離開,一切自然得好似天經地義。
經過多日的休養,加上不斷地運行內功幫助體力復原,雖然傷勢尚未痊癒,但他已可自行起身,並有足夠的力氣重新訓練因傷而虛弱的肌理。
某日在他正忙著鍛煉時,外頭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讓他猛然頓住。她一向只在夜間才來,會是黑衣人追到了這裡嗎?
霍戎迅速退到巖壁的凹陷處,緊盯洞口的犀銳視線不曾稍瞬,將所有的力氣凝聚於右掌中,自忖現在還敵不過黑衣人,他只能以突擊制敵的方式取得生機。
當來人撥開枝葉走入,即使背光讓人看不清面容,他也從那抹熟悉的形體認出是她,凝聚欲出的掌力硬生生撤下。
又不啞,就不會發個聲示意一下嗎?他差點打死了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千鈞一髮讓霍戎頗感不悅。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早已看出她會武,但不專精,他的奮力一搏她根本抵擋不了。
聽到她輕輕咦了聲,他將思緒斂回,悄然無聲地坐下,然後才開口說道:「我在這裡。」
茱萸還沒從他消失無蹤的驚詫中回神,山洞中又突然傳來聲響,嚇得她退了一大步。
「……哦。」她覺得自己該回些話,卻又不知要說什麼,慌亂之餘她只發得出簡短的句子。
不想讓她知道他已可以行走,霍戎故意用挪坐的方式自凹陷處現身,製造了他仍行動不便的假像。在還未摸清她的來歷之前,他無法信任她,他的鍛煉都是背著她進行,她最多只知道他傷勢的痊癒狀況,並不曉得他的體力恢復到什麼程度。
怕會擋到他,茱萸往旁讓開,自外映進的光亮轉為落在她的臉上。
雖然洞口的枝葉遮蔽了大半日光,但仍比夜晚明亮許多,這是霍戎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她——
在昏暗中顯得柔美的她,並未因清晰減少了妍媚,反而更映襯出她的細緻,靈動的杏眸澄澈得像是不曾沾染人世間的塵埃,在粉嫩無瑕的麗容上閃耀著溫暖的光芒。
若不是她身上那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衣料說明了她也是個需要食衣住行的普通人,她的美、她的淡然、她對陌生人無私付出的關心與照顧,簡直像是不曾入世的林中仙子。
震懾於她的清靈,但她的清純也讓霍戎警戒多日的心情整個釋懷,憶起之前對她的諸多揣想,他更是有種想嗤笑自己多心的衝動。
她的身上嗅不到任何世故、防備的意味,簡直就像是親自送上獸口的天真小兔,相對於她,他簡直狡詐得像頭狐狸,這樣的她根本不足為懼。
既然他們之間的規律模式已被打破,也差不多該是他有所動作的時候了。
「你沒這麼早過。」不似以往保持沉默,霍戎徐緩開口。
他不曾和她聊過天,這突然的轉變讓茱萸先是有點怔住,然後才思索要怎麼回答。
平常為了避開爹和小煦的注意,她都等到夜深人靜才偷偷帶著藥材和食物過來,今天難得他們都出門去了,所以她才放心在日間就來到這裡。
但她要怎麼解釋?先說因為顧慮到種種因素,所以她只能把他藏在山洞裡,不敢帶他回家?
再說因為最近村裡常有外人出入,她爹已對陌生人極度防備,要是知道他還身受引人疑慮的刀傷,不想將禍端引進村子的爹很可能會當場將他丟至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滅?
還是要說她爹和弟弟對她的保護欲極強,撇開他是陌生人不談,光是被小煦知道她救了個男人,就足以讓他對她亦步亦趨,逼她將整座山林列為禁地,一步也不讓她踏進?
說得太少怕他誤解她的家人冷血,但若要為爹和小煦的行為舉止做解釋,她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實在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她只好挑了最簡短的說——
「……剛好有空。」
從她真誠的眸光,他看得出她並沒說謊,但她言簡意賅的回復等於沒回答一樣。憶起遭遇追殺前他在某個鄰近村莊所碰到的軟釘子,霍戎表面不動聲色,眸色卻轉為深沉。
為主尋女的這趟任務並不曾張揚,尤其是與多年前的兇殺案有關,在循線追查時他比平常更加小心行事。
他沒魯莽到拿著玉鎖片四處招搖,而是先以閒聊的方式取得確定的消息後,才會鎖定目標,或利誘、或威嚇,明確地追查下去。
偏偏那個村子裡的人口風緊得很,一看他是個外來客,熱絡有餘,對他的問話卻都繞著圈子答。察覺到他們的防備,不想引起疑慮的他當機立斷暫先打退堂鼓,轉由先從鄰村探查,卻在途中遇襲。
她不會也是那個村子裡的人吧?看似純真極好套話,卻什麼也套不出來。
「忙家裡的事嗎?平常那麼晚才出門,家裡人不會說話?」將心中的疑慮隱藏得不露痕跡,霍戎隨口聊著,輕鬆熟稔的語氣彷彿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這是他累積經驗所研究出來的技巧,循序漸進的問法會讓人心生防備,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閒聊方式,反而容易讓人不知不覺透露出關於自己的事。
爹和小煦當然不會有意見,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茱萸答了,卻是習慣性地答在心裡,對他只用搖頭回應,而後攫起他的手腕閉眼把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