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進那雙冰冷無情的眸子,霍戎清楚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個可怕的對手,只要一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確實是為主尋人而來,只不過找尋的是他失散多年的長女,為免橫生枝節,才會有所隱瞞。」在那犀銳的審視下,霍戎依然能泰然無懼地直視響應。「十八年前她被歹徒奪走,原以為凶多吉少早已死心,直到日前碰巧發現線索,主子才又激起希望派我前來追查。」
即使是裝得再真的謊言也瞞不過他,霍戎不再費心欺瞞,但狀似坦言的敘述中,仍是將最主要的關鍵巧妙帶過。
至今他仍不願透露王爺的身份,一方面是防止引起有心人的貪慾,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此人太奸詭,無法預料他會有什麼後續舉動,斷了他能追上門的線索才是最保險的做法。
但端木柏人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被哄過的角色?
「怕我上門找碴嗎?」端木柏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隱諱。「那個玉鎖片若非王公貴族是擁有不起的,你又來自京城,唔……」
他刻意停頓,斜睇霍戎一眼,然後才又繼續說道──
「恭、誠兩位王爺只有獨子,前些日子我們還見過面,而謹王爺痛失長子是最近的事,我想,那應該就是妻子被殺的順王爺了,不是在十幾年前就聽說長女屍骨無存了嗎?他還真是不死心啊。」他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撩得霍戎心中的怒火猛然灼升。明明私下查到不少事,也已推論出結果,卻還玩著貓耍耗子的遊戲,等著欣賞他的倉皇失措,這人未免也太過自信了!
不願讓對方得逞,霍戎即使心頭震駭,仍強持從容鎮定,沒讓任何情緒顯露。剛剛那一番話,顯示了此人與京城貴族間的交情與熟識,但一個地方富紳為何有此能耐?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父母對子女的疼愛與不捨是人之常情,只要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輕易放棄。」霍戎看似對端木柏人回話,實際上卻是想要激起茱萸尋親的念頭。這樣至少在她對他這個人認清死心時,他還有理由可以說服她回京。
看出他的心思,端木柏人俊眸微瞇。這小子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在他面前竟還耍這種小伎倆?
「小草,你覺得生父那種鬼東西,值得讓你背棄我的養育之恩嗎?」他轉向茱萸問道。
看準他們一家三口在茱萸心中的重要性,端木柏人不但沒刻意迴避,反而還大方地將抉擇權丟出去。此舉彰顯的不只是他的自信,更是想藉由茱萸的回應,給這個妄想奪走女兒的混小子一個打擊,讓他看清自己的勝算有多微渺。
這一夜發生的所有事,讓茱萸至今仍處於震驚狀態,突然被問,腦袋一片昏沉的她完全答不出來,茫然的視線在爹與霍戎之間游移。
自從改名為端木茱萸,她就認定了爹娘,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其它親人,她的家人只有他們,以及一個一點也不像弟弟的弟弟,如今卻突然冒出了另一個爹,而且還是京城裡的王爺,根本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那他想要帶她走,是因為打算交差了事,還是真的喜歡上她?這個突然掠過的念頭讓她梗住了呼吸。
所有的跡象都顯示出他別有居心,和爹所說的完全不謀而合,但想起他深情凝視的眼神、想起他握著她的溫暖感觸,一切都是那麼的真,那麼的美好,教她要怎麼懷疑他?
端木柏人的那句問話太銳利,逼得霍戎不得不看向她。
他該做的是用堅定的眼神鼓勵她眼他走,但當望進那雙詢問中帶著祈求的無助眸子,他的狡詐在這種緊要開頭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能怔站原地,讓茱萸將她的彷徨驚慌烙進他心裡,成為深刻的傷痕。
看到兩人視線交纏的模樣,女兒的沒用讓端木柏人暗嘖在心,他上前擋在兩人中間成了屏障,不讓女兒被蠱惑。
「突然要你下決定是太強人所難了點,我會給你時間考慮。」他對茱萸溫柔說完,轉向霍戎挑眉揚笑。「別以為這是你的大好機會,這段時間我不會讓你接近她。煦兒──」他突然揚聲喊道。
霍戎正疑惑他喊的是誰,卻見一個俊秀的男孩推門走進,他才恍悟。方纔的暗潮洶湧占走了他所有的專注與心力,他完全沒注意到外面還有人偷聽。
氣勢洶洶的端木煦一進房,就上前用力扯住他往外走,一邊怒目瞪視,一邊咬牙切齒說道:「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讓他跟小草說到話!」
端木柏人滿意微笑。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加上知道這人對小草做的一切,他相信兒子絕對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霍戎當然沒將高度只及胸口的小男孩放在眼裡,但逞兇鬥狠只會讓茱萸對他更加心寒,他只好毫不抵抗,任由這個小孩將他半扯半拉地粗魯帶離。
「你也回房歇息吧。」端木柏人看向茱萸笑道,面容仍是平靜慈愛,彷彿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
「爹……」單純的茱萸根本沒他那份深沉。她有好多話想問,還有好多事想說,她不能就這麼回房。
「與其浪費無謂的心力來說服我,倒不如靜下心把事情想清楚。」端木柏人揚手制止了她,而後淡淡勾笑。「我真的很遺慨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不然血緣一定可以為你染上一些狠邪,你的心腸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軟。我知道你懂,也知道你看得透徹,要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就看你自己了。」他鼓勵似地按了下她的肩頭,轉身離開。
方纔還充滿震驚言論的書房如今悄然一片,那些話現在全在她腦中纏繞。
茱萸以為爹爹會強硬地扭轉她的思想,但沒想到他卻是全數放手,這樣的開明及體諒反而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生與育的親情取捨,直一實或虛假的愛情面貌,全成了無解的難題,讓她幾乎無力招架。
為什麼她不是爹娘親生的孩子?為什麼她不是端木茱萸就好……她倏地掩面蹲下,不住顫抖的纖細身子顯得脆弱又無助。
◎ ◎ ◎
一夜無眠,等待結果的戚覺像是凌遲,霍戎反倒慶幸身旁有這個充滿敵意的小男孩陪伴。
時不時冒出幾句狂妄宣言加警告,還有那在熄燈黑暗中仍憤恨瞪著他的眼,讓他可以藉此分散心思,讓時間沒那麼難熬。
越是深入接觸她的家人,他越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能獲得她的青睞。
有凡事掌控在手的成熟父親,有直率宣愛、霸道又得人疼的可愛弟弟,他們確有足夠的資格去擁有她。被這兩個卓越出眾的男人包圍,再加上無微不至的疼惜及呵護,她的眼界該是無人能及才是,但、她怎會看得上他?
只要一思及此,他就冷汗涔涔。她只是一時迷惑了吧?他毫無勝算,心機用盡的他根本毫無勝算。
他已做好了接受否決的準備,但苦候一夜,得到的結果卻出乎他預料──
「我要跟他走。」
茱萸站在爹娘面前,哭到紅腫的雙眼無法遮掩,透露了她徹夜流淚的真相,足見她對家人的不捨,但強忍眼淚忍得身子顫抖的她,語裡的堅定完全不容懷疑。
霍戎很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一直都是處心積慮的,就連陷入無可轉圜的劣勢,他仍不停止思索要如何逆轉。
但此時,他只能怔站原地,腦海裡空白一片。得到以為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應允,他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
她肯跟他走?在一切都被揭穿之後,她竟還肯跟他走?她還沒看清嗎?天真的她仍以為他是真的愛著她嗎?愧疚擊中胸口,痛得他無法思考,更沒有足夠的自持再掛上掩飾情緒的面具。
「……小草?」韓珞頓時紅了眼眶。
她昨天才從丈夫口中得知這些事,對丈夫的隱瞞行徑都還沒氣消,沒想到今天就聽到女兒即將離開的消息。
「你先出去。」端木柏人看也不看霍戎一眼,平靜下令,那張俊容不見怒意,失去溫度的語調卻冷得令人發寒。
幸好在爹娘的堅持下,端木煦被排除在這場會議之外,否則乍聞惡耗,他不知要鬧了個怎樣的天翻地覆了。
那句冷言將霍戎震懾的心神拉回了些,憶起自己的任務,他順從離開,走遠之後又隱藏自己的聲息,俏然回至窗下。
為了成功,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偷聽這種小奸小惡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只是想瞭解他們打算怎麼幹預,以便預想防範對策,他並不是怕她被說服,絕不是!
強硬地將她那句不住在腦海迴盪的允諾抹去,霍戎要自己定下心神傾聽動靜。他不願承認自己是怕茱萸改變主意,更不願承認是擔心她被他們用養育之恩勒索得為難心傷,將一切動機全解釋成是狡詐對峙的手段。
因為若不如此,他根本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心態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