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你是愛上他,還是想認祖歸宗?」端木柏人一開口就直接切進主題。
茱萸震了下,然後才緩緩開口──
「我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說出這句話,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這句話等於間接回答了爹的問題,她知道她讓爹娘失望了,他們不求回報地養育她十多年,她卻為了一個男人說走就走。
「你當然永遠是我們的孩子。」見她掉淚,韓珞也跟著哭了,正要上前將她攬進懷裡安慰,卻被丈夫拉在身旁。
「你難道沒看出來那個男人謊話連篇嗎?」端木柏人並未像茱萸預期中那般雷霆大怒,他的反應很冷靜,冷靜得令人費解。「我不認為你是這麼愚笨的人。」
茱萸抬頭,泛著淚光的眼眸直視爹爹,那眼神是如此令人憐愛,卻又透著令人動容的奮不顧身。
「我知道,他隱瞞傷勢要我幫他打探消息,知道我身上已沒有可以利用的事物,態度就立刻轉為冷淡,甚至直接一走了之。」為了讓父親知道她真的明白,茱萸一反寡言,將她想通的事全都說出。「當他發現我就是他所找尋的對象,於是他回來迷惑我,怕被你們阻撓,想用私奔的方式直接帶我離開,我知道,我都知道……」話到語末,她開始哽咽。
窗外的霍戎聞言如遭雷擊,她說的話全成了大石狠狠擊向他。
他還以為涉世未深的她不懂得懷疑人,愛戀更使她盲目無法看清,結果她卻早將他的算計完全看在眼裡?那她又為何答應跟他回去?
立刻有人代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你為什麼要跟他走?」心疼不已的韓珞好生氣,氣那個男人竟敢這樣利用她女兒。「如果你想見你的親生父親,爹娘帶你去就好了,你不用靠他,娘馬上叫爹趕他走!」
茱萸低下了頭,母親的疼愛讓她無顏面對。
「因為……我還是愛他。他讓我體會到什麼是快樂,教會我什麼是期待,雖然我知道他將我當成踏腳石,但如果他對我沒有一絲感情,他所表現出來的溫柔不會那麼真……爹、娘,對不起,我辜負了您們的養育之恩……」勉強說到最後,她已是泣不成聲,屈膝就要跪下。
韓珞掙脫丈夫的手,趕緊將她攔住,緊緊將她擁進懷裡,心疼低喊:「我不是氣你,我只怕你受傷啊……」
剛才霍戎聽到茱萸回答的震驚反應她看在眼裡,她也相信他對茱萸是有感情的,但對一個急功近利的心機分子而言,感情能佔多少份量?怕只怕茱萸的付出等不到回報,反而會被他的自私打擊得遍體鱗傷。
那一番真摯的傾吐竄進霍戎的耳裡,將他的冷硬完全崩毀,強烈的不捨與自慚讓他彷彿墜入萬丈深淵。
她看得清楚,卻還是選擇相信他,甘願成為他的踏腳石,她怎麼那麼傻?他連忘恩負義的事都做得出來了,她為何還要對他有所期盼?他只想帶她回去邀功,只想娶了她已承襲家產的妹妹啊!
他幾乎抑不住怒喊要她留下的衝動,但想起那已近在眼前的功名、想起那唾手可得的富貴,他躊躇了,緊接而來的自慚形穢幾乎將他擊潰。
他怎麼能?在見到她如此無怨無悔的付出之後,他竟還想得到功利?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令人唾棄,他卻還是不願停手?
霍戎痛苦握拳,恨自己竟沒有像她那樣義無反顧的勇氣。他根本無法想像,當她知道他利用她的感情只為了成為她的妹夫時,她所受到的傷害會有多大……
裡頭的韓珞見丈夫一直默不作聲,轉而對他急喊:「你不是很行嗎?想想辦法啊!」平常對女兒護得跟什麼似的,為何事到臨頭,真正緊張的人反而只有她了呢?
他想的辦法可多了。端木柏人暗暗苦笑,不著痕跡地瞄了窗外一眼,確定這些話全都聽進了該聽的人耳裡。
沒人知道,其實他的神通廣大都是從細微的蛛絲馬跡一一拼湊出來的。
在煦兒回報茱萸有魂魄出竅的傾向、且會半夜入山亂走之後,茱萸翌日就變得失常,而馬總管一直躲著他,見到他也不敢直視他的眼,如此明顯的關聯他若還看不出來,那這些年他就全白活了。
他先是用遲遲不罰的恫嚇,將知情不報的馬總管嚇得每天都處在提心吊膽的驚駭中──要是在遇到妻子之前,他才沒那麼簡單就放過這個有失職守的老僕──再接下來,就輪到那個混小子了。
將他女兒害得如此失魂落魄,以為能夠沒事地拍拍屁股走人嗎?雖然他離開京城已久,但權勢與影響力可不曾因為退隱鄉間而削弱,只要霍戎走過的蹤跡,他都有辦法一點一滴尋著,將他的底細全挖出來。
他有絕對的能力,可以讓這樣的小小王爺護衛死上千百回都沒人敢作聲,問題是女兒的心早已被奪走,他對那小子所做的任何傷害,最後都只會回到茱萸身上。
他恨不得將那混小子千刀萬剮,疼愛多年的女兒也讓他捨不得放手,偏偏深沉的心思選擇在此時冒出頭,壓抑下於事無補的情緒,讓他能像一個旁觀者冷靜地策劃全局。
「想什麼辦法?」將眼中的詭光全都掩下,端木柏人譏誚一笑。「小草非我們親生是事實,何況女兒翅膀硬了,留得住嗎?除了讓她去飛,我們還能做什麼?」
韓珞愣住,不敢相信竟會從丈夫口中聽到這麼消極的話。她詫異地看進他的眼,剎那間,因慌了心神而影響的迷亂神智回復了,她看出那抹只有對他極度瞭解才得以察覺的狡黠,擔慮的心頓時定了下來。
好啊,竟害她白哭了一場,晚上絕對要好好罰他!韓珞環著女兒狠瞪他一眼,丈夫因面對女兒而必須面不改色的鎮定讓她想笑。
「爹……您不認我這個女兒了?」茱萸不明所以,驚駭到從母親的懷擁中掙脫。
她沒想過要成為王爺的女兒,她只是想跟霍戎回去讓他交差,然後利用這段時間勸他和她回來,她並不是真的想拋棄端木茱萸這個身份,但……她讓爹傷心了嗎?他不要她這個女兒了嗎?
端木柏人無奈低歎,女兒的軟心腸讓他既心疼又好笑。最不可能答應的人竟成了勸慰的角色,也無怪乎她誤會了爹爹是對她徹底死心。
「我死都不許你改名。」他倏地將女兒攬進懷裡,氣勢洶洶地宣示。「你要回來,記得有爹娘在這裡等著,受了苦、被人欺壓都不准放在心裡,回來告訴我,讓爹去將對方剷除知不知道?!」
明白爹爹並不是不要她,茱萸倏然心安,偎在爹爹肩上哭得好慘,再加上那番直率卻又溢滿疼愛的宣告,她的眼淚根本停不下來。
韓珞在旁輕撫她的背無聲安慰,雖然知道丈夫的暫時放手應該只是計謀所需,她還是捨不得讓陪了他們十二年的女兒離開。
「難怪你小時候會一直纏著我,現在總算真相大白。」端木柏人突然輕笑。
那時,是後來才發現小小年紀的茱萸會死命地跟著他,其實和他身上的味道有關。王公貴族的衣服都會用熏香淨過,他身上所沾染的香氣吸引了她,之前他並沒多想,還以為只是茱萸的特殊偏好,直到現在終於知道原因。
那應該是她從王府那裡得來的潛在記憶吧,被人帶離後,出入窮鄉僻壤的她再也不曾聞過那樣的味道,好不容易發現他這個有錢人也有那熟悉的味兒,讓她以為找到了家人,即使他如何冷言怒視,她也不離開。
輕鬆笑語停住了茱萸的哭泣,回憶起童年,她也不禁揚起了笑。「嗯。」
直至年歲較長,她才發現自己依戀的原來是味道而不是人,但那時她已對爹娘產生了感情,打從心裡將他們當成家人,有沒有味道都無所謂了。
她慶幸有這樣的緣分讓他們可以成為一家人,她姓端木,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
「害我那時候嫉妒死了,你只找他都不理我。」韓珞也加入了回憶,皺鼻埋怨後,溫柔一笑。「你那時候好瘦好小,還以為撿到你時最多也不過五歲,沒想到還是少估了一歲,你現在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她輕捧女兒的臉細細端詳,眼中滿足疼愛之情。
屋裡那盈滿溫馨的對話及氛圍,讓霍戎無法再竊聽下去,因為那會讓他更加不忍心將她帶走。
他離開到完全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強迫自己放空心思。
和家人的離情依依只是剛開始,等她到了京城,她將會見識到什麼樣才是真正的殘酷……霍戎深長地歎了口氣,卻完全釋不去心頭的梗窒及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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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茱萸決定離開到整理好行囊預備啟程,只用了短短半天的光景。
沒有人真正出言催促,但就是有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們加速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