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可以。」秀秀氣氣,溫溫婉婉的女子,無須太高貴的出身,乖巧良善即可,縱使盼兒一生待在陸家,那女子也會恪盡人媳之責,孝順公婆、善待小姑,嫁了進來,不會教盼兒受委屈。
他收攏卷軸,遞出。「就她吧,這事兒你負責辦妥。」
「是。」管事恭恭敬敬退下。
他這才沉沉一歎,抵靠桌緣,臉龐深埋掌心,不教任何人瞧見,那深沈蒼涼的疲憊。
就這樣了吧!成了家,阻絕一切流言蜚語,盼兒無需為難、千方百計地避他,他也全心對待那與他拜堂的女子,還了盼兒清白與寧靜日子,確保她一生安安穩穩,這樣……很好。
他努力說服自己。
將來,或許還是會有另一個人,教她接納、教她愛戀,他會替她開心有了好歸宿,若不,就一生待在陸家,他護她一世安穩。
門外細細聲響引來他的注意,他迅速抬眸,不及閃避的身影僵立在門邊。
「盼兒?」她幾時來的?那神情不太對,他立即領悟——
「你在偷聽?」
「對、對、對不起……」她連忙致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來找你,不小心……」不小心聽了幾句,心裡頭亂了,無法出聲,又無法走開。
「別慌,這沒什麼好不能聽的。」
「哥哥……要成親?」
「是啊,你不是一直很希望哥哥趕緊成家,讓爹娘抱孫嗎?你就快要有嫂子了。」他微笑告訴她,用笑,將苦澀掩抑。
「可、可……」未曾預期會如此,哥哥要成親,有了自己的妻……
這樣一來,她要怎麼說?
「怎麼啦?盼兒?」直覺當她的恍惚是身子不適,伸手便要往她額際探去——
她微慌,連連退開數步,見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才意會到自己做了什麼。
「我……不是……對不起……」偷瞧一眼,哥哥收回手,表情沒有不悅,只是唇畔那抹笑看起來不太像是笑,澀澀的。
「你找我什麼事?」
「我……不,沒事。」她連忙否認。「晚了,我先回房。」
「盼——」喚不住她,陸祈君倚在門邊沈思。
盼兒真的很怪,她究竟——有何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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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疑問,在數日後一家人用早膳之時,得到解答。
父子倆在早膳時商議提親之事,原本他與芽兒並不很贊成兒子的做法,他心頭明明還放不下盼兒,這一娶,會不會同時誤了兩個人?
但兒子的態度相當堅決,他要放下絕望的情感試著重新開始,當爹娘的又從何反對?
婚事決定得太突然,可轉念一想,祈兒是個有擔當的孩子,娶了人家便會善待,要真能如此,也未嘗不可。
這些年祈兒心裡頭有多苦,他們是知曉的,原是以為,他要這樣為盼兒蹉跎一生了,如今若能跳脫,願意去看其他人,倒也是個出路。
「盼兒,你怎麼了?」談到一段落,陸君遙轉頭瞧了眼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的女兒。每談起祈兒的婚事,她總是格外沈默。
哥哥要娶妻,她應該要比當事人還開心,搶著替他籌備喜房怎麼佈置、婚禮如何發落……為何她不見笑容?
要說那是心慌、佔有、不捨得他去娶別人,又不盡然,而是……有那麼幾許茫然。
若不是心底對祈兒有情,又會是什麼?
陸祈君審視她片刻,開口。「盼兒,我成親,是讓家裡多個人疼你,不會影響你在家中的地位,她若容不得你,我亦不能容她。」
他想起,歲兒初生時,她有一陣子也是這麼沈默。
他這是在承諾,陸家必有她容身之處。
「我懂的,哥哥。」無法解釋,她低頭猛扒飯。
也許是吃得太猛,她放下碗筷,捂著嘴,強壓下不適。
「噎著了嗎?」伸手要替她拍背,想起她這陣子的排拒,又縮回手,轉而舀了半碗湯推向她。「要不要喝點熱湯?」
「我——惡!」湯裡頭的人篸味,教她反胃欲嘔。陸祈君瞧情況不對勁,起身要去找大夫,被母親拉住。
「娘?」
孟心芽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女兒,神情凝肅而沉重。陸盼君被瞧得心慌,垂著頭沒膽迎視。
「盼兒,你老實告訴娘,是不是我想的那樣?」
哪樣?陸祈君來回審視,母親表情太嚴肅,話一說出口,盼兒立刻刷白了一張臉。
她面無血色,微微發顫的模樣,他瞧著心頭不捨,出面替她解圍。「先吃飯好不好?有什麼事吃飽再說——」
「盼兒,告訴娘。」懷過兩個孩子,她太清楚那症狀,這已經不是盼兒頭一回如此了。
「我……」頭一點,聲一哽,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
「娘,你有話好好說,嚇著盼兒了。」陸祈君握住桌下她微顫的手,無言傳遞著:別怕,天大的事哥哥扛。
「都有了身孕,怎不早說?」這麼大的事,豈能瞞!
此話一出,陸君遙錯愕,陸祈君更是僵硬得無法有任何動作。
孟心芽上前,心疼地攬抱住她。「傻孩子。」她一個人悶在心裡,一定很苦,難怪這些日子心事重重。
「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他!」盼兒連想都不想,急道:「娘,我要留下孩子。」
孟心芽鼻酸,將女兒抱得更緊,好替她心痛。「陸武都不在了,你一個雲英未嫁的大姑娘,生下孩子,這一生真要毀了,你知道嗎?」
難不成娘以為……
不是的,她和武哥謹守禮教,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可現下這景況,怎麼說?想說也說不清了。
哥哥壓根兒不記得那一夜,她這一生又只有過武哥一個男人,還要別人怎麼想?
她逼回淚,不作解釋,堅定重複。「娘,我要生。」
無論代價多大,她要生。
她在陸家長大,她愛這個家,無論要她為陸家做什麼,她都願意,爹娘養育的恩、哥哥護衛的情,她窮盡一生都還不了……
第六章
陸君遙想了一晚,枕邊的妻子也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他們的心思都是一樣的,他懂妻子,不用說也明白,他們必然都做了同樣的打算,只是誰都沒有說出口罷了。
天一亮,他立刻把一雙兒女喚進房裡來。
「祈兒,爹現在說的,你聽清楚,一個字都別漏了。」他慎重其事開了口。
「爹請說。」
「你,娶了盼兒,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好好生下孩子,照顧他們母子一輩子。」
「好。」陸祈君眼也沒眨,沈聲應諾。「我明日便上洪家賠罪退婚。」
一旁的盼兒聽傻了,急喊:「爹,這不可以——」
「盼兒,這由不得你。」一直以來,從不對女兒命令什麼,這是頭一回,陸君遙強勢作主。「在家從父,盼兒,你若還認自己是陸家的女兒,你的婚事,爹說了算。」
她啞口無言。
「可……哥哥不愛我,我也不愛哥哥,沒有感情的婚姻會誤了哥哥一生的。」
她不愛他……
縱使明白,親耳聽著總是椎心刺骨。
陸祈君麻木地扯唇一笑。「我無所謂。」
「可我不要!」她一急,喊了出來,沒留意那瞬間,陸祈君眸光一黯。「爹,我不要嫁。」
陸君遙張口欲言,始終沈默著的妻子突然開了口。「君遙,你和祈兒先出去,我來與她談。」
與妻子眸光流轉相視,他點頭。
父子倆走出房門,陸君遙輕問:「祈兒,你會怪爹嗎?」
硬要他扛下這責任,著實於心有愧,為保護女兒,他已顧不得兒子的心情。
「不。縱使爹不說,我也會這麼做。」
陸君遙沈歎,拍了拍兒子的肩。「難為你了,祈兒。」
他懂兒子此刻心有多痛。
愛了一輩子的女人,腹中懷著別人的骨肉,還得強抑苦楚娶她,眼睜睜看著她的人在身邊,卻想著另一個人,全心為著另一個人,明明祈兒已有心放下,卻殘忍地要他走不掉又愛不得。
可他還能怎麼做?身為一名父親,兩邊都是他的孩子,眼前,他只能選擇先保護盼兒。
未婚產子,她還怎麼做人?孩子將來又如何立足,她與孩子都需要一個名分,安安穩穩不被侵擾。而祈兒,他與盼兒還有長長的一生要過,成了夫妻,還能慢慢培養夫妻情分,盼兒的心不是鐵打的,總能感受祈兒用情之深,或許有一天,她能淡忘陸武,接受祈兒。
除此之外,他沒別的法子了!
而房內,盼兒急忙抓住母親的手求助。「娘,你勸勸爹,別逼哥哥娶我,那對他並不公平——」
「盼兒。」孟心芽輕輕打斷。「你知道你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嗎?獨自一人扛下所有,你會很苦的。」
這滋味她再清楚不過了,當年一人撐下懷孕、生子、持家的過程,夜裡頭孤單無肋,能向誰訴?想哭都不敢哭出聲,這條路是自個兒選的,又無人可怨。
她是名正言順的陸夫人,有名分都尚且如此,何況無名無分的盼兒,她會熬得比她更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