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翰林府第位於第九條橫大街上,算是中等門戶,外觀並不奢華,就只是一般支領朝廷固定薪津的文官會居住的那種宅第。
圍牆內有幾進屋宅,還有一個小小院落。
這是她家,但自十二歲那年入東宮後,她便鮮少回來。每次回家來,也幾乎都是來去匆匆。
「沒走錯門吧,這是你家?」真夜笑著問。
「是我家沒錯。」她看著真夜臉上過於平靜的表情。
她臉上卻只有驚訝。
是他下的命令麼?叫龍英駕著馬車往這兒來?
「發生了什麼事?」她口吻不覺焦急起來。怕是在宮裡這幾天,發生過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所以他此刻決意要撇下她?
第13章(2)
「啊,小梨子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呢。」真夜眨了眨眼道:「你跟著我出海大半年了,入京已經五日還不曾回過家,令堂必定十分思念,你就回家一趟吧,過幾天我再讓龍英來接你。」
她因心急而思緒紊亂的腦子,只捕捉住幾個重要的句子。「你會讓龍英來接我……接我回東宮?」
「當然囉。小梨子,若你不在我身邊,我該怎麼辦呢?」他瞇著眸,醉言醉語的笑道:「我怎能沒有你。」
所以,他果真只是想放她幾天假,讓她能回家好好孝敬尊親?
「啊,好像有人來開門了呢。也是,大半夜的,誰會駕著馬車停在大門口。小梨子,你快下車吧。」
黃梨江瞟了車窗外頭一眼,果然聽見宅子大門後頭有凌亂的腳步聲趨近。想是家人聽見聲音,疑是賊,打著燈籠起身來察看。
「我醉了,想回去睡覺,你快下車,好讓我們打道回東宮。」
見真夜似乎是真的醉了,她擰了擰眉,終於道:「好吧,我先回家住個幾天,你——」
「會有人照顧我。」他趕緊說。
「你——」
「我保證不惹事。」他舉手立誓,但又因不勝酒力而無力的垂下。
「你——」
「你好囉嗦,快下車。」
「好吧,你——」伸手搗住他又要插話的嘴,黃梨江趕緊道:「我只住五——不,三天。三天後,讓龍英來接我。」
他捉住覆在唇上那雙手,沿著寬袖口往細腕探去,直到觸著他送給她的如意繩環,才揚唇笑了笑。「快下車吧,你家裡有人出來開門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想要撲上前抱住他,但終究勉強把持住。
「你——」
真夜索性替她打開門,突然醉笑出聲道:「黃梨江,你是我有過最好的侍讀。」
「嘴裡這樣講,還不是照樣把我攆下車。」黃梨江被攆下車,忍不住犯起嘀咕。
「這不是……少爺麼?是梨江少爺?」僕人推開家門走了出來,見到外頭站著個身形纖細的少年,舉高燈籠照了半天,終於認出人。
黃梨江回轉過身。「是我沒錯。大朱管事。」心頭仍有些說不通透的疑慮,感覺有些不對勁。
「少爺你回來啦!」有些戲劇化的大朱管事蓄著兩撇八字鬍子,看見好久沒回家的黃梨江,忍不住就要上前抱住她。
黃梨江笑著躲開,此時馬蹄車輪聲再度響起。
她轉過身看見帶緣與龍英對她揮揮手,她也抬起手揮了一揮——
那揮別的手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該死!」她猛然醒悟。「他沒說再見!」
從頭到尾,真夜沒對她說過一句「再見」。他根本沒想要她再回去、
他帶她回來,然後,要拋下她了!
「少爺?少爺!你要去——哪裡?」大朱管事看著突然拔腿狂奔的自家少爺,看著他追著一輛黑漆漆的馬車,一直追、一直一直的追……直到轉過巷口,再也看不到人影。
「這是……怎麼回事啊……?」他揉了揉眼睛,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做夢了,否則怎會看見……不可能、不可能。
他家少爺打小溫文爾雅,氣質絕倫,怎麼可能會在罵了一句粗話後,還撩起衣擺,在深夜的大街上追著一輛馬車,嘴裡狂喊著當今太子爺的名諱呢?這種狂放的舉動、不可能是翰林府的長公子會做的事。絕對不可能。
那麼眼前所見,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看著手上的燈籠,大朱管事喃喃低語:「我又夢遊了?」
「真夜!」
黃梨江追著那輛逐漸遠去的馬車,心裡好慌又好亂,全然沒想到原本再過一段時間自己也要向他告假……去應試科舉。
儘管都要分別,但這種硬生生被人拋下的情況,不在她預期內啊。
他怎麼可以這樣做!至少該好好告別吧。
「真夜!」她又喊。一時忘了深夜京城裡,萬籟俱寂,她嘶聲高喊聽在他人耳中,有多麼突兀淒厲。
京城自第九條橫大街算起,到第十二街之間,算是人煙較不高密的區城。住戶不多,入夜後更是寂靜。
馬車轔轔,在回返東宮的路上,帶緣打開前座與車廂相連的小窗。
「殿下,公子在後頭追著我們跑呢。」
帶緣往後遠遠望去,黃梨江平時緊束的頭髮,此時因奮力奔跑而全散開來,又穿一身白衣,在夜裡追著馬車狂奔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嚇人。若是不小心被打更的更夫瞧見,搞不好會弄出人命——怕更夫會誤以為看到鬼,嚇死的哩!
「別停下,叫龍英加快速度。」真夜命令到,不敢稍停下來,怕自己意志不夠堅定,會想讓她回來身邊,那麼他將一輩子都放不開她。
她還有大好前程,倘若一直留在東宮,總有一天會恨起他的。
他無德又無才,不是她心中明主。
眼下他將成年,若留她在身邊,她遲早會受累——即將掀起的奪嫡之爭,怎可能放過他身邊有能力助他的人。盛名所累,天朝神童子之名,在無人能保護她的情況下,不是榮耀,而是詛咒。
早在海路回航時,他便已經決定要放她走,只是遲遲捨不得放手。
於是,他讓她陪著返回京城,又由著她陪伴入宮,還讓她在宮裡侯他五日,她不曾一刻離棄,看著他的眼神堅定的令人心醉,「真夜!」暗夜裡,她頻頻呼喊,喊到聲音嘶啞,也令他心碎、手裡握著另一隻編成玄鳥圖案的如意繩環,真夜以袖掩住雙耳。
「殿下,公子跌倒了。」龍英憂慮的聲音自前頭傳來,似是希望他能改變心意。
「不要停下,」他鐵了心,咬牙道,半晌朱鈺又喊:「殿下,公子拖著跌傷的腳,還在追呢,啊!公子又摔跤了!不過她應該怕爬不起來了,這回摔得很重。」
「可惡,停車!」馬車還未停妥,真夜已推開車門,跳下車本想身後暗黑的大街,哪裡還有半點酒意。這回,被拋在後頭的朱鈺和龍英等人,涼涼地嘲弄起對方。「公子頭一次的跌倒,是你瞎說的吧?」怎麼他朱鈺就沒看見?龍英笑笑地說:「你還不是順著我瞎說的話加油又添醋,真是唱作俱佳,有天分。」哪日被殿下革職了,他倆說不定還能去戲班唱戲。帶緣倚在馬車旁,有點憂愁地長吁短歎:「唉,這下可怎麼好……我家殿下竟是斷袖……」難道,去了一趟男風頗盛的海外皇朝歸來,就決定要出、出人頭地了麼?以前還曉得偷偷著來,沒那麼明目張膽的。
只見龍英與朱鈺同時賞他一個爆栗,「沒那回事。」而大街這頭,黃梨江著實跌得淒慘。她被街上一個因連日多雨而凹陷的大窟窿摔倒,整個人摔著出去,左足掉了只鞋,雙膝和雙肘都被地上粗石磨傷,紅腫流血,細嫩臉頰還刮出一道長長紅痕,痛得整個人都快爬不起來。
可看著馬車竟還加速離去,她拼了命也要掙扎爬起,不許自己就這樣被人拋下,也不許自己掉一顆眼淚,他竟這樣拋下她,他……
一雙縫著銀線的錦鞋出現在視線裡,黃梨江半趴在地上,強撐著想要爬起,偏偏膝好痛,臉好痛,全身都好痛……心,也好痛……
「小梨子?」真夜彎下身,伸出手要扶她,「不要你扶!」黃梨江恨聲拍掉那雙手,雙手撐在大地上,忍著痛楚緩慢地爬起來後,又緩緩站直身體,身體的疼痛使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她卻一瞬也不移地瞪著面前的青年。
真夜憂心忡忡,想伸手碰觸她,她摔得更慘烈,臉上還有一道怵目驚心的紅痕——幸好沒有破皮流血,看來等淤血退去後,還不至於留下傷疤,以後還怎麼見人。
她的膝蓋和手肘鐵定磨破皮了,白儒衫處處可見血點,恐怕就連此刻都還流著血……
才伸出手想碰,那手又被用力打掉,真夜轉身拾起那掉落一旁的鞋子,還給她,黃梨江搶過那雙鞋,忍痛瞪視著他,「做什麼又折回來?你不是不要我了?」
剛剛追他馬車時,帶緣他們都曾回頭看,不可能不知她追在後面,但車卻越來越快,快到她使盡全力奔跑也追不上……天朝男子儒裝又偏偏寬大,穿起來顯得風度翩翩,卻不適合在路上狂奔——老天!她剛剛真的一路上邊狂奔、邊高喊他的名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