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衣服濕了。」
「濕了再換就好了。」
「幫殿下更衣很累。」老是挑剔東,挑剔西的。不能太緊,又不能太鬆。「哦,侍讀辛苦了。」總不能說他很享受小梨子為他更衣的過程吧。「殿下若能體恤我們這些下人,就應該保重身體。」雖然她怕極了真夜的意外之舉,但剛剛,他送傘給那名婦人時,臉上的表情好溫柔,她知道那是真夜的真性情,雖然身為儲君不能這麼仁慈,但他不願意獨自撐傘,寧可與眾人一起淋雨的行止,仍教她為他……「哎,這披風真礙手礙腳!」真夜留意到她淺色衣物被雨淋濕,此刻有些貼身地黏在肌膚上,不覺蹙眉,扯下身上披風覆在她肩上——雖然也是半濕的。「你替我保管。」明白他們正在眾人眈眈注視下,黃梨江攏緊那保暖又略能防水的深色披風,聲音響亮地回應:「遵命!殿下!」聞言,真夜略略挑眉。遵命?過去四年裡,小梨子從沒跟他說過這兩個字吧!然而此刻他需要留心的事情太多,無暇專注在他侍讀身上。馬蹄走過之處,濺起因雨而連綿的爛泥。
真夜啊真夜……千萬別忘記,在眾多皇子中,你只合適眾人之末。看見王皇后領著宮裡眾嬪妃與皇子皇女們在宮裡列隊等候時,真夜並不意外。母后對他期許甚高,此次能夠平安歸來,臉上必然十分有光。儘管她只是站在一旁凝目以望,但他仍感受得到那份欣喜若狂。「皇兄,恭喜你平安歸來,圓滿達成海外出使的任務。」皇兄弟們以二皇子遙影為首,向他恭賀。真夜笑了笑,與兄弟們緊緊握了握手,隨即在王宮內臣引領下,走進偏殿換下濕衣,準備拜見君王。更衣時,他對身邊侍從道:「小梨子,你跟著我累了大半年了,等會兒我入殿後,接連幾場宮宴是少不了的,母后和太后那兒也得去請安,沒好幾天出不來。你不必在這裡枯等。讓龍英先送你回家,跟家裡人團聚吧。」正站在小凳上幫真夜調整弁冠的黃梨江雙手沒停下來。「殿下不必理會我,等會兒入殿,自己可得多留意,規矩些。」別說出不該說的話,或做出不該做的事才好。帶緣站在真夜身旁,為他一身禮裝做最後的整理。真夜等黃梨江一跳下小凳,便將她拉到面前。「你不想家?」
「想。」她好久沒見到家人了,當然想念得緊。「那就乖乖聽我話,先回家去,龍英——」
「不。」她阻止道。「我等殿下歸來,再一起回去東宮。」她是東宮侍讀,就算再怎麼想家,也得把真夜擺第一。
不說出她其實有些擔心他會出事。畢竟有大半年不在朝中,國內發生過什麼事,情勢有無變化,他們都不知曉。倘若情勢稍有生變,真夜又無意間出了差錯,她擔心……
距離這麼近,他當然看得見她眼底的憂慮。笑了笑,似想安她的心。
「好吧,你要等便等,可我入殿後,你先把一身濕衣換下來吧。若不想等也不要緊,儘管吩咐龍英送你回去。」
「好。」她點頭,心底早已打定主意,不動搖。
真夜再深深瞅了她一眼,似想將眼前這張芙蓉顏銘刻在心底般,他扇柄輕敲了敲帶緣的手臂。「太鬆了。」
帶緣方束緊腰帶,不覺皺眉道:「殿下似乎瘦了些。」以前這寬圍不鬆不緊,是剛剛好的。
「廢話!船上是能大魚大肉的地方麼?」海上航行數月,沒有新鮮事物可吃,不瘦才怪。「趕快幫我調整腰帶,我等著宮宴時多吃些山珍海味哩!」
帶緣嘀咕:「殿下若真肯多吃些就好了。」明明每回入宮都吃很少,還誇口哩。怕只是說給公子聽,想安公子的心罷了。
難道真夜在宮裡都吃的很少?黃梨江才瞇起眼,就見真夜那把用來裝痞的扇子不輕不重的敲在帶緣硬頭殼上。
「少囉嗦。」真夜笑斥。著裝完畢,環視眾人一眼,他交代道:「大家辛苦了,等回東宮後,再好好休息吧。」
「殿下慢走。」龍英與朱鈺齊聲道。
他們送真夜出門,看著由宮裡內臣領向大殿的青年背影。
黃梨江一時沒察覺自己的心情頗像是民間那思君早歸的女子:日日思君不見君,倚門相盼紅顏老。
沒忘記自己終究是個侍從,回過頭,她問:「帶緣,你剛說殿下在宮裡似乎吃的不多,怎麼回事?」雖然她入東宮已有四年,但論起資歷,帶緣可算是她前輩。
「啊,公子沒發現麼?」帶緣侍候真夜多年,早年經常伴他入宮時,他就知道了。「殿下除非是皇后娘娘為他準備的宮食,才會全盤食下;若是其他人準備的,他頂多吃個一口、兩口,不曾多吃的,挑剔的不得了。有回我忍不住向殿下討那些他不愛吃的,他不給,回來後還凶了我一頓哩,說是他不吃的東西,也不准我吃。嗚!明明看起來都美味的不得了……只能看不能吃,多可惜啊……」
黃梨江眼皮微微抖動了下:「帶緣……殿下說的對,他不吃的東西,你最好也別吃。」否則怕哪天吃到有毒的東西都不知道。
不是不曾聽聞隆佑八年時發生在宮裡的那件慘案。
君上極寵愛的夏妃被毒死,當時惠昭皇后嫌疑最大;而後皇后遭廢,事隔兩年,真夜的母妃被冊封新後,同年,他以嫡子身份入主東宮……
事隔多年,真相究竟如何,恐怕業已湮沒。然而宮門深似海,這外表富麗堂皇的宮廷裡,不知埋藏著多少外人無法窺見的醜陋與陰謀。
難怪,難怪他老是一心向外,專想找尋民間難得一見的美食。
是因為只有那些民間美食,才能讓他安心的大快朵頤吧。但就算是往民間覓食,他也總是小心翼翼,不養成固定的習慣,以免遭到有心人暗算。
想起真夜的貪食模樣,黃梨江唇畔不禁浮出一抹略帶同情的淺笑。
明明是個貪吃的傢伙,要他忍住不吃眼前隨手可得的山珍海味……真為難他了。
五天後,月上中天,龍英低聲來報:「殿下回來了。」
終於結束了!
那笙歌達旦的宮廷歡宴,以及彷彿永無止盡的拜會、請安、問候。
早先聽說真夜在宴會上,大聲告訴君王「皇朝大勝天朝」時,她真為他捏了把冷汗;可後來宮人又傳聞說,真夜這句話其實是在貶低皇朝讓女人主政的民風時,他才稍稍鬆了口氣。
這麼做,雖然有點對不住皇朝君臣,但在天朝君王百官面前、哪能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呢。不能光是捧高別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很慶幸真夜終究沒說錯話。
當龍英低聲來報時,黃梨江從假寐的小桌旁跳起來,方奔到門口,就看見真夜步履不穩的朝這頭走來。應是醉了。她連忙上前扶他。
「啊,小梨子,你還在?」真夜半垂著眸道。
「殿下尚未歸來,我當然在。」
她繞道他左側,撐住他不穩的身軀;帶緣來扶住他右側,兩人協力同心,一起扶著真夜入殿。
「殿下這麼醉,要不,多在宮裡待一晚吧。」帶緣道。
「不,我們回東宮。」回東宮,真夜才能安心休息。黃梨江對一旁交代道:「朱護衛,麻煩你備車。」
京城雖有夜禁,但東宮獲有特許,只要不出城去,可以自由行走御街上。
真夜由著身邊侍從張羅,整個人軟綿綿的倚在黃梨江身上。
一會兒,朱鈺駕著馬車來到殿外,龍英一把扛起主子,將他妥善安置在車內。
讓黃梨江跟著上了車,正要將車門關起,真夜卻又爬出車外。
「等等——」然後他便吐了。
好半響,眾人為他收拾完酒吐的殘局,黃梨江又擰了把濕巾為他擦臉。
她擦的很小心,怕引起他不適。
真夜倏然睜開眼皮道:「沒關係,我沒有那麼嬌。」只是被灌了太多酒。
「誰管你嬌不嬌。」她只是想好好照顧他。
真夜微笑,閉上眼皮道:「小梨子永遠這麼貼心。」然後遍睡著了。
馬車跑的不算快。
她專注的照顧著真夜,沒留意外頭的情況。
直到馬車忽然停下,她微怔,沒有打開車門,只謹慎的聆聽外頭的風吹草動,耐心等待。
經過真夜幾番調教,她已經學乖。倘若遇襲,她貿然打開車門,恐怕會來不及反應;若只是一般狀況,龍英或朱鈺自然會來開門。所以,她等待著。
沒注意到身邊青年已睜開眼,正留戀的看著她。
「下車吧,梨江。」他難得喚她的正名。
猛然轉過頭,她看著眼中仍帶了些許醉意的真夜,一時不解他的話意。
「你打開車窗看看。」他說。
「是我家?!」什麼時候馬車往這兒來了?
盛京御街共由十二條橫道分割,官府與王宮位於城北。京城裡,越顯貴的家族宅第通常距離王城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