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死了,因為車禍。
因為她。
她狂奔到第三教學大樓,腳步踉蹌地爬上階梯,樓梯的盡頭是通往屋頂的門,新換上的鎖又被弄壞,她探手一轉門把,直接踏進那扇門。
天空萬里無雲,屋頂上寬闊的空間在梁知夏面前展現,卻沒有映入她眼簾,她只是大口喘著氣,走向欄杆。
伸出手抓住這房頂上唯一的安全措施,她站著,動也不動。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她躺在大馬路上。
明明四周人和車子那麼多,她卻覺得出奇地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只剩下一隻眼睛可以看,所以艱困地移動那單眸,然後,在狹窄的視野之中,她望見身旁和她一起躺在血泊中的媽媽。
她的淚水在一瞬間泉湧出來,想要抬起手,想要拉住媽媽的手指,但卻無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沒有辦法動,沒有辦法呼吸,在感覺自己的心跳漸漸變得緩慢時,她終於合上眼,失去了意識。
那一天,天空很藍。
她的世界,卻從此變成黑色的。
——梁知夏抓著頂樓欄杆,將裝著羽毛的盒子抵放在胸前,垂首慢慢蹲下,然後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埋在手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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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老師管教不當的事件上新聞了耶。」
「上次幾個學生上課玩手機,我只是口頭上稍微訓斥一下,也被說要拍下來寄給媒體呢。」
「唉,現在學生真是太難教了……」
休息時間,幾名老師圍著角落的電視,看著午間新聞感歎。
到外面用餐的白恩露回到辦公室,望見梁知夏的導師也站在電視機前面,遂走過去。
對方正好收回盯在螢幕上的視線,發現他後,先開口道:
「白老師,那個……我還沒吃飯,有事情晚點再說好嗎?」
白恩露一頓,點點頭,便走回自己座位。
翻開還沒批改完的測驗卷,他用紅筆將錯誤一一圈起。
最近他都會刻意繞到側門那裡,剛剛出去外面吃飯時也是;他沒從正門回來,而是走遠從側門進入。一直有點介意自己看到的東西,更在意那個時候響起的鈴鐺聲,到現在他都還找不到好的解釋。
比起恐懼,其實他感到驚訝的成分比較大。
不過,他卻再也沒看過黑影了。他並不會不相信或完全否認這種事,相反的,他認為這世界上的確會有科學無法解答又超脫現實的事情。
因為,他親身經歷過了。
沒遇過,所以會不相信;那麼,遇過了,當然就要相信了。
改完最後一張卷紙,白恩露將筆蓋套上。
下午有兩節課要上,沒課時他就待在辦公室,卻沒再遇見梁知夏的導師。一直等到放學的時候,女導師才匆匆進入辦公室,又匆匆拿著東西離開。
白恩露只想著對方今天大概真的沒什麼空和他交談,遂推開椅子,也打算要回家了。他和平常一樣要去牽車,途經總務處,隱約聽見裡面的職員飄來幾句對話:
「三教頂樓的鎖又壞了?奇怪,明明才修好的啊……」
白恩露因此下意識地望了眼不遠處的第三教學大樓。二、三年級都要上課後輔導到五點,從建築物走出來的學生三三兩兩,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在逐漸散開的人群最後面,有個相當高瘦的女學生站著不動,直直地朝他的方向看。因為那視線太強烈,白恩露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
他一怔,只見對方緩慢地抬起手,指著教學大樓屋頂。
那個學生……不,那不是學生。
「喂、你——」
他很快察覺了什麼,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邁步越過其他人朝那個女學生走去。
只不過一眨眼,對方就不知去向。他站在原地,觀望著四周,就是沒再看到那抹瘦長人影,於是他昂首望著對方剛才指著的頂樓,沒有猶豫太久,便走入面前六層樓高的建築物。
穿過走廊,他踏著階梯,開始往上爬。
第三教學大樓,簡稱三教,左右兩邊都有樓梯。這裡只有二年級的學生,班級教室都在三樓以下,再上去都是專用教室,會到三樓以上的學生有限,沒人使用的空間不少。
走廊上沒有人,白恩露扶著把手,在三樓的樓梯間停步。原本是追著剛才那個高瘦的女學生才上來,他的腦海裡,卻忽然浮現出梁知夏還繼續在往上爬的背影。
在頂樓遇見她的那天,他以為她也是來參加什麼聖誕同樂會的,現在想起來,三年級的她,獨自一個人,怎麼會跟二年級玩在一起?更別提她那一點都不開朗的個性和處事方式。
所以,為什麼她會晚上一個人在頂樓?
他抬頭往上看,舉起長腿,一階一階地爬上去。
站在頂樓門前,他看到重貼過的學校公告,還新得發亮的喇叭鎖,卻又被什麼東西打壞了,因此失去鎖的功能。
白恩露伸手推開面前的門。
傍晚的天空是一片濃艷的橘色。屋頂上空無一人,但是,他彷彿可以看見梁知夏就背對著他站在欄杆處,髮絲隨著夜風輕輕地飄蕩著。
為什麼她那天晚上會在這裡?
總是低著頭的她,絕對不會是想要觀賞璀璨的星空。
那麼她上來屋頂,究竟是想要做什麼?記憶裡那天黑沉冷涼的夜晚復現,梁知夏孤獨的身影宛如就在眼前,白恩露在心裡想著她會站在此處的理由,厚重的雲朵從頭頂上經過,讓他凝視著前方的眼神不禁蒙上一層陰影。
糟糕。
他並不想知道這種事。
第四章
雨聲滴滴答答的。
梁知夏在女廁的個人間裡,聽著雨滴打在屋簷上的不和諧聲音。上一節下課的時候,她到洗手間,結果被人關在這裡。
對她惡作劇的人,因為她所表現出來的淡漠和不在意,次數越來越頻繁,手法也越來越過分了。上課丟她橡皮擦塊或紙團、在她桌上塗鴉,她既不反抗也不吭一聲,現在還把她鎖在廁所裡。
梁知夏沒有對任何人求救或討饒,直到上課鐘響,在外面嘲笑她和等著看好戲的同學離開,她都只是一個人佇立在個人間中,毫不驚慌失措,好像一點也不關心自己被欺負的狀況。
由於已經是上課時間,外面相當安靜;她最後再試一次拉動門栓,結果還是有什麼東西卡住似地無法開啟,於是她扶著牆壁爬上馬桶水箱,想從上面爬出去。
雙手才觸及滿是灰塵的隔間頂端磁磚,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談話聲。
其中一個好像是導師的聲音,另一個她認不出來。
「你最近似乎和白老師不錯呢,他都會找你聊天。」
「唉,別說了,才不是那樣呢。」女導師稍微壓低聲音。「他是之前疑似看到我班上一個學生被欺負,所以請我注意一下。我說好,結果他每個星期都會稍微問我那個學生的狀況。說老實話,有點煩人。」
「咦!你班上有欺負事件啊?」
「沒、沒那麼嚴重啦,就是一些小事情而已。那個學生自己本身不合群啊,在校成績還那麼差,我也是有關心的,只是現在小孩子又不能太嚴格對待,一個弄不好,就會上新聞耶。」
「這倒是。」
「我也不想帶到這種麻煩學生啊……」
話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了,梁知夏才回過神來。
她用手臂撐著身體爬到門上的空隙,然後再往下一跳;因為上面磁磚的灰塵實在太厚了,她弄得一身髒污,手掌膝蓋和衣服都沾抹了大片黑灰。爬出來後才知道門栓是被掃把抵住,她拿開掃把,洗過手之後,還等到下課鐘響了才往教室方向慢慢走回去。
在被亂塗鴉的桌前坐下,就算全身髒兮兮的,她也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般地表情漠然。
她的心半死不活,身體則是像行屍走肉,所以,她不會覺得難過。
打掃時間,她在自己的外掃區內默默掃著地,另外兩個和她同區的男生,仗恃著她不會向老師告狀,所以已好幾天沒來做掃除工作了。
不遠處,工友提著工具箱經過,她望了一眼,隨即移開視線。
偌大的掃區就她一個人,由於先前下過雨的關係,地面濕答答的,變得不太好清掃。把垃圾集中起來裝進塑膠袋後,她低著頭準備回教室,向前走幾步,看到一雙球鞋,她愣了一下,但沒有抬起臉。
「……你掉進沙坑裡了嗎?」
白恩露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梁知夏知道自己身上的制服有多骯髒,但她並未回答。
「工友剛才從這裡走過去了吧?」白恩露似是也不在乎她開不開口回應,只是講道:「頂樓的鎖又壞了。開會的時候我只說了句這樣很容易發生意外,所以總務處這次會裝上更堅固的鎖,不會再被輕易破壞了。」
梁知夏頓住,緩慢地移動原本盯在地面上的視線,看著他。
只見白恩露雙手插在褲袋裡面,課本夾在臂彎和腰身間,目光望向別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