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側首往後望著她無助的模樣,最後,只能小心地稍微向前小小一步,讓兩人離開一點。他撫著額頭,歎了口氣。「……希望在你放開之前,都不會有人進來保健室。」他說。
梁知夏閉緊眼睛,在腦海裡,用殘剩的記憶片段拼湊了一幅畫面。
一個高瘦的女生和一個男童,手牽著手站在大樹前。
兩人永遠不會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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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業式當天的一大早,幾個老師在辦公室閒聊,說側門那棵樹怎麼一下子就枯死了。
因為是短時間內突然發生的事,生物科的專任老師還提出是病蟲害或土壤有問題的懷疑,準備和主任討論,請這方面的專家來檢查一下校園。
在活動中心內舉行完結業典禮,白恩露拿著點名簿,經過西邊側門,停下腳步,望著那棵只剩下枯枝的樹木。和先前茂盛的模樣相比,連一片葉子也沒有了的樹頭,細瘦的殘枝予人一種相當寂寥的感覺。
一些學生也在附近圍觀著,不過只是有點好奇而已,和同學談論個幾句也就離開了。
他垂下眼眸,繼續往教室的方向前進。行經長廊,見到梁知夏佇立在走廊底,視線放在不遠處的枯樹上,動也沒動。
白恩露睇著她,不自覺舉臂用名冊敲了敲肩膀,她似乎感覺到了,便轉過頭來。
和她對視令他一愣,就見她朝他走過來。
「老師,」她停在他面前,輕聲喚道。「昨天,對不起。」她說。
「欸……啊。」突然的道歉讓他有點意外,不過想起昨日在保健室的事,他不覺用名冊稍微蓋住自己半張臉,好像這樣就可以掩去心裡那份有點奇異的尷尬。他不自在地道:「你啊……難道是跟男生打架打到流血?」
他昨天就一直想問,但是看她好像心情很不好,幾次想開口,卻又沒講出來;之後放學打鐘,保健室阿姨回來,幫她處理傷口,她就回家了。
本來還有點在意,不過現在看到她好好地來上學就放心了。說起來,她平常看起來明明是一副安靜的模樣,卻會突然做出讓人吃驚的舉動。
像是跑步氣勢很狂暴之類的。
她搖頭。
「沒有打架。」
「那你又被欺——你又被同學找麻煩了?」他斟酌著使用不會傷害她自尊的字句,蹙眉低喃道:「我問過你班導,她說已經沒什麼事了。」
發現梁知夏盯著他看,他問:
「什麼?」
「……沒有。」她再次搖頭。
他瞅住她,說:
「如果你們班同學又做了什麼,就告訴你的導師,知道嗎?」
她又望著他好半晌,直到他再度面露疑惑,才說:
「告訴你可以嗎?」
白恩露一愣。
「我不瞭解你班上的情形……」不好管教和處理,如果跑去插手,定會令同事不悅,被嫌多事,管好自己班就好了。「所以……嗯,可以。」他點頭。
「……我,沒關係,自己可以應付。」她道。
好像被拒絕,在說他多管閒事一樣。白恩露臉一熱,如果是這樣,不明白她為何先前要那麼問。
只聽她繼續輕聲說:
「如果告訴你……你會很為難的。」
白恩露愣住,好半晌,才摸著後頸,道:
「那個不用你煩惱。」那是大人的事。「你如果太逞強,又像上次那樣不回家,我可受不了。」若是流落街頭發生什麼慘事怎麼辦。
聞言,她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
「那,我跟老師保證,我絕對不會再那麼做了。」她說。
他一頓,望著她堅定的臉容。
「你……」已經沒有需要那麼做的理由了……是嗎?白恩露覺得她的神情和之前稍微有點不一樣了。
她抿了抿唇,像是不大習慣,緩慢道:
「老師跟我說的話,我想過了,我……想要重新努力看看。」她雙手在身前交握著,有一點不確定,有一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和初識時那種什麼都放棄的眼神不同了。雖然他並不曉得自己和她講過那麼多話,是哪句讓她去思考了,但是,聽到她這麼說,他覺得還滿高興的。
「那你就好好加油吧。」他眼眸微彎,淡淡地笑了。
她目不轉睛地直盯住他。
「我第一次看到老師笑。」她喃喃說,似乎真的頗意外。
「呃?」他下意識地用手背遮著嘴。他沒有注意過這種事,不過一被說出來就覺得很難為情。「那你呢……我根本沒看過你笑。」還敢說他。
這種年紀的孩子,就算被沉重的大考壓力給壓著,爬也會爬著去找樂子。
聽見他的話,她好像呆了一下,驀地,面紅耳赤起來。
她很快地轉開臉,說:
「我想起老師很怪的事情了。」
白恩露傻住。什麼?哪裡怪?為何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回應?
雖然沒見過她笑,卻是頭一回看到她這麼害羞,害得他又變得不自在起來。他只能道: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
她輕輕深呼吸了一下,然後移動視線,望向大樹的方向。
許久,她輕聲道:
「老師,那個逃課的女生,她……是好人。」
白恩露一愣,認真問道:
「你認識她?」他找過好多次,就是不知道是哪班的。
見她點了下頭,他又問:
「她有沒有再對你做什麼?」
「沒有。」她答道。
梁知夏的聲音雖然輕細,語氣卻是相當確定的,這令白恩露稍微鬆了口氣,因為那女生神出鬼沒的,所以他一直有點擔心。
她的臉容有些低垂著,道:
「……老師,就算……你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就算你不相信,我還是想跟你說。那棵樹是有生命的,因為太過溫柔,所以勉強自己,才會枯死的。」她的眼瞼有一點抖動。「我……只想跟老師……只想跟你說。」
白恩露一頓,隨即非常訝異地注視著她。要把這種說出來會被人恥笑是有幻想病的事情講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
但是,她卻還是跟他說了。
「我可不記得我講過我不相信。」望見她抬起眼來,白恩露啟唇道:「這世界上有許多無法解釋的狀況,我並不懷疑這一點。」
「真的嗎?」她沒被頭髮遮住的眼眸凝睇著他,雖然不那麼緊張了,卻帶著一點質疑,就好像是在說,那為什麼之前他對羽毛的事會是那樣的態度?
白恩露被看得有點為難了。畢竟是老師的立場,怎麼可以雙重標準。他知道他讓她有這種感覺,是他不對,想到即使他有羽毛事件的前科,她仍舊勇敢的告訴他,而且還只跟他說,那種被特別對待的感覺,讓他眼神不覺變得柔軟。
「……那,我也跟你說一件事。」他摸著自己乾淨的下巴,像在謹慎思考什麼,之後,深呼吸一次,他道:「老師我,很久以前見過身上長翅膀的人。」
才說完,他立刻侷促地補上一句:
「很好笑吧?這種事。」他真是馬上能體會她先前講出來的心情了。
她沒有開口,只是凝視著他一會兒,然後問:
「老師也覺得我剛說的很好笑嗎?」
他一頓。
「不。」
「那我也不會笑。」她說。
不知道為什麼,白恩露忍不住不好意思起來,是什麼原因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只是……她的那份信賴好純真。他微微揚起嘴角。
只見她認真地想了一想,道:
「不過,長翅膀的人……好像天……」
鐘聲突然響了起來,白恩露並未聽清楚她後面的話。他低頭看著表,有點意外,他從來沒和學生交談過這麼久的時間。
兩人的對話到了一個段落,好像應該要結束離開了,但他卻不大瞭解要怎麼表示,總不會直接跟她說「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講的了」。
他略微困擾地道:
「呃,那……就、就說完了。」講完以後,瞬間覺得自己好笨。
她面無表情地瞅著他,道:
「老師好怪。」
「嗄?」又怪?他無法認同。真要說起來,她才更奇怪。
「我要走了。」她說,在轉身之前,想起什麼似地道:「對了,老師,樹下的小鳥說謝謝你。」
「什……」他停住動作。
樹下的小鳥?在梁知夏離去之後,他緩步走到大樹旁邊。
他不曉得梁知夏說的是什麼,想了一下也無頭緒,只是昂首看著已枯萎的大樹。
明天開始放寒假了。
不過三年級都要上輔導課,所以還是會見到梁知夏吧。這個認知浮現的同時,他愣了愣;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來學校會見到哪個人這種事。
又用名冊敲了下肩頸,他困惑地轉身走遠。
枯樹下,被落葉掩住的一處,埋著小鳥屍體的地方,冒出一株新的嫩芽。
第八章
開始放寒假了。
但是即將考試的三年級生仍然要到學校上輔導課,學校排出來的課程表,只有過年那段時間可以休息一星期。
先前由於家裡的因素,梁知夏毫無唸書的心思,現在要開始振作,但一直荒廢的學業,不是短時間內就可以彌補過來的。農曆年前的學測,她是完全趕不上了:夏天的指考,或許還可以拚一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