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夏當機立斷,將羽毛遞到她面前,道:
「你、你看得到,你來。」
「不行的!」女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著她的手,將羽毛放到正確的位置上,道:「我不能觸碰神之物,若是被我摸到,那就被污染了,沒有用了。」
女生的掌心皮膚非常粗糙,感覺像是樹皮一樣。
「咦?神……」神之物?梁知夏困惑地望著那根羽毛,下一瞬,耳邊響起鈴鐺般的聲音,羽毛從尖端開始像粉末一般潰散,然後逐漸消失。
影子隨之出現,就吊在樹枝上,輪廓清楚可見。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見,梁知夏卻仍是下意識地屏住氣息。
跟之前她所見到的黑影相同,影子出現後就又立刻開始變淡,她聽見身旁的女生低聲說:
「一根羽毛的力量不夠嗎……什麼嘛,最後還是要靠我推一把。」
梁知夏還來不及問那是什麼意思,就感覺女生握住她手的地方突然有一股熱氣。她望向身旁的女生,隨即驚愕地睜大眼眸。
有種像是氣流的東西圍繞住女生全身,她甚至可以看見彷彿絲線一般的東西,輕盈地繞在女生周圍;然後,女生身上散出無數條宛如白絲的氣,和樹木連在了一起。
發生……什麼事了?
梁知夏突然感到眼前一黑,整個人好像往下墜,彷彿樹根一般,穿過泥土直入地底;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一瞬間,她完全沒有感到吃驚或恐懼的時間,就已停在一株樹苗前面。
不屬於她的記憶流進了腦海之中,就像是看電影一樣,原本黑暗的畫面,從那株樹苗周圍開始,有光的範圍逐漸擴大,變成了有點朦朧的彩色影片。
樹苗是男童小時候和爸爸一起種下的。
男童澆水,好幾次差點把它淹死;還曾在旁邊放蛋殼給它營養,但對它這種樹根本幫助不大:男童甚至天真地把飯菜埋在土裡,餵飯給它吃。
在男童長大的期間,有好一陣子,因為多了玩具而有點忽略了那棵樹,但是,男童並沒有忘了它,偶爾還是會跟它講話。
男童成長成少年,個性內向的他,有心事就會走到樹前傾訴。
像是考試考差了、隔壁班有位同學很討人厭、班上有一個他喜歡的女生……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跟它說。
漸漸地,那棵樹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一顆心。
少年成長成青年,還是一樣安靜害羞;文弱的他,第一次擁有那樣綻放光采的眼神——他愛上了一個女孩,那女孩也願意跟他在一起。
好高興喔。青年說,樹同時也感覺到了。
而後,青年越來越少出現在樹前。或許是青年被女孩佔去所有心思吧,只要他能開心快樂,那就好了。
然而好幾年過去,再次見到青年,他面容枯槁,萬念俱灰。
「……我的錢被騙光了……還替她背了好多債……我……我完了。」
它沒有辦法安慰青年。
青年悲傷地在它最粗的分枝上,緩慢地綁著繩圈,極輕微地道:
「要是可以選擇結束生命的地方,我想在這裡。」
它沒有辦法阻止青年。
「如果,我有幫你取名字的話,就可以喊著你的名字,好好和你道別了。」恍恍惚惚的,他最後的遺言,是跟它說的。
它甚至沒有辦法叫人來救他。
在青年踢掉椅子、因為極度痛苦而掙扎的時候,它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因為,它只是一棵樹。
青年在將要日落的時刻吊死在它的枝幹上,尚有餘溫的屍體隨風搖晃了一整夜,直至變得完全冰冷。
從那天開始,青年的魂魄都會在傍晚的時候出現,在同樣的樹枝上,重複他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
而樹,只能看著這個和它最親近的人類,一天又一天地死去,它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無能為力。
為什麼啊?為什麼?!它好痛苦。
如果它從來沒被種下,如果有人在之前就砍掉它的話,是不是青年就不會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事?類似人類的感情讓它難以承受,它數著每個日子,數著青年殺死自己的次數,然後,它在那天晚上,見到了神之物;它知道,自己終於可以幫助青年了。
強迫自己成為妖魔,幾十年來,它的怨、它的恨,讓它墮落的速度很快,只要能讓青年解脫,它什麼都願意做,就算像是這樣變成妖怪也沒關係。
將神之物送給青年,他就可以永遠不用再那麼做了。
它以自己的樹枝當肉體,塑造出人類可以看見的人形。可是,本體的力量太弱了,不能離開這所學校,只有在日夜交替的逢魔時刻才能出現,在早上現身的那一次,就差點用盡妖力,完全消失。
「……但是,到那個時候,你們就已經放學了,根本沒辦法去搶你的東西。我每天都在想,我變成這樣,到底是在做什麼呢?真是笨死了。」
聽見女生講話的聲音,梁知夏一眨眼,週遭頓時像是磨損的照片,風景變得老舊而模糊,只有中間的大樹依然清晰。
樹上的影子,從那條垂吊的繩子開始,一點一點的,慢慢成為像是結晶一樣的亮粉散開,然後輕輕往上飄去。
女生站在黑影的下方,一手搭著樹幹,對她道:
「對不起,不小心把記憶渡給你了。沒有神之物,只有我的力量是不行的;如果沒有透過你,也無法使用,因為我是髒的東西,是不能直接碰觸神之物的,所以,謝謝你。」
才沒有呢。梁知夏難過地凝視著她,啞聲說:
「你……你一點也不髒。」
女生大大的眼睛望住她。
「我討厭人。那麼軟弱和脆弱,又那麼自私。」然後,她好像有點混亂和無法理解,道:「可是,人卻又可以很堅強、很溫暖。之前有幾次,我還不是這樣的時候,看見你站在頂樓,你現在的眼神變得不一樣了。」
你的手好軟呢……她輕聲說完,緩慢地垂下眼眸。
眼前的風景又開始變暗起來,女生和樹木開始往後退去,梁知夏手腳有點發抖,卻仍不自覺地上前一步。超脫現實的奇異景象,多少會使人緊張,但她並不會過分害怕,或許是她讀過女生的記憶,也知道那個女生並無惡意。
雖然對方說自己是妖怪,她看到的卻一直都是人的模樣,所以,並不覺得有多可怖。
「我……我不討厭你。」她真心地對著那個女生說。「你……很溫柔。」她從那份記憶裡感覺到了,那麼溫柔地看著青年的心意。
「你好奇怪……人好奇怪啊……」女生低聲道,越退越遠了。「我要走了……對了,小鳥說謝謝那個老師。」
「小鳥……」
梁知夏耳邊響起那個女生變得遙遠的話聲:
「為了答謝你,最後我告訴你兩件好事吧。堅定的心能影響羽毛,但光只有人類自己是無法使用的;還有,跟你在一起的那個老師,像我這種很弱的妖魔,沒辦法接近太久,不然會消失呢,他不是一般的人。」
什……什麼?女生的話聲斷斷續續的,中間開始她就聽得不很清楚。
「——喂!」
猛然被用力搖晃了一下,梁知夏眨眸再張開,只見白恩露站在她面前,雙手抓著她的肩膀。
她不由自主地低喘了一口氣,張望著四周。
是尋常的校園,他們兩人站立在滿地的落葉之中,枯葉像是雨一般,還在不停地落下。
「你一個人站在這裡發什麼呆?我叫了你好幾次了。」白恩露對她說道。樹葉一直掉下來,讓他抬起手臂稍擋,昂首道:「這……剛才還沒這樣的……」
剛才?雖然好像過了很久,其實卻只有一下子而已嗎?像是在作白日夢一樣;梁知夏抬起頭,好多葉片打在她臉上。
「總之,先去保健室處理你頭上的傷口。」
她愣愣地沒有動作,白恩露又喚了她一聲「喂」,她才被動地跟著白恩露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那棵樹,跟著它的主人死去了。
它一定很想在主人自殺的那天和他一起死吧,所以,用生命作為交換,勉強變成了其它東西,即使力量這麼薄弱也沒關係;它知道自己會越來越衰弱,但還是那麼做,從一開始就決定了。
要永遠消失,不獨留在世上。
梁知夏停住腳步,萬分難忍地低下頭。
那份令人傷心的記憶和感情,殘留在她的心裡。
「保健室沒人……對了,好像借一年級的自習課跟他們講習。」大概是見她垂著臉,一副難受的樣子,白恩露將病床旁的簾幕拉出來,道:「不舒服先躺一下。」
他轉身正要去拿傷藥,梁知夏卻喚住他。
「老師。」拉住他背後衣服的一小角,她將頭輕輕抵在他的背上。
「什、呃、你……」他似乎吃了一驚,雙手不自覺地微抬起來,相當不知所措。
「老師……我剛剛,作了一個悲傷的夢……」她垂首細聲說:「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她想要依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