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這病,怎麼越來越嚴重了……
吳瑾上前兩步,將披風輕放在另一張錦榻上。
當年,初日娘娘剛走的時候,他第一次看主子哭了,那模樣現在想來,他仍覺得不忍,之後主子行屍走肉好些日子,最後,還是為了太子才振作起來的,只因那是初日娘娘唯一留下的。
只不過振作是振作了,可明眼人都知道,主子的心,是一日日跟著初日娘娘走了。主子比以往更勤於政事,不是上朝理政、偏殿議事,就是在御書房批閱奏章,直至深夜。
若有開時,便是帶著只有他看得到的初日娘娘在宮裡各處走動、聊天、休憩、賞景,就像今日在御花園擺了兩張錦榻、一張小桌,同初日娘娘喝茶納涼、聊聊近事。
至於後宮皇后那,初日娘娘走了之後,主子便再也沒去過。
「吳瑾、吳瑾?」見貼身太監恍神了,朱瞻基皺起眉喚道。
「是,奴才在。」
「金嫦玉上哪了?怎麼不在小愛身邊伺候著,她想吃桂花涼糕……咳咳……咳咳……」他接過貼身太監遞來的熱茶,喝了幾口順順氣,這才又躺回錦榻。
「回皇上,她照您的吩咐去拿紫東珠了,奴才讓其他宮女去備茶點來吧。」
朱瞻基一臉無奈又溫柔的看向另一張錦榻,「什麼朕的吩咐,分明是這丫頭每天不看幾眼她的珠子,便吃不好、睡不下,折騰人。」說完,他向貼身太監擺擺手。
吳瑾明白的點點頭。主子的意思是讓他去備茶點,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想跟初日娘娘說些體己話。他恭敬的退下。
「小愛,你想家了嗎?」朱瞻基瞧著遠方的天,淡淡的說。
錦榻上只有一件披風,沒有人會回應他的問題。
「還不夠嗎?我讓人去找來所有大明皇朝的紫東珠還不夠嗎?」說到這裡,他的眼角紅了,但仍直勾勾的盯著一方天空。「你想家了,所以回去了是不是?」
一陣風吹來,吹得葉子沙沙作響。
忽地,朱瞻基站起身,走到另一張錦榻邊,他側坐在地上,將臉頰貼上榻上的披風,姿態卑微的說:「那……你不想我嗎?不想嗎……」
他的淚一滴滴落在披風上,滲進布料裡,明黃顏色被染深了,可依舊沒有人回應他,只有風,一陣陣吹響葉子。
「看完家就回來吧,我等你等得好累……咳咳……我好累,我好想你……」他看向自己手上的幸運繩,一股腥甜湧上,他咳了兩下,深黃已沾上點點猩紅,格外觸目驚心。
但他自己見了,反倒是笑了。
「這是上天也允我跟你走的意思嗎?」那很好,他真的累了。
那夜的事,他到今日都沒有一刻忘記。
當孫仲慧終於「產子」後,他心心唸唸著要回暖閣去抱抱他心愛的女人,不料,迎接他的卻是一場大火。
若不是被人拉著,那個晚上,他就跟她走了。
那場火滅了的時候,他的希望跟未來也跟著滅了。
意外?不,他不相信,他直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絕對不只是燭火翻倒這麼簡單,可是他沒有力氣追查,他也怕,萬一對付了那些害她的人,那心地善良的她又會哭、又會自責,為犯下罪孽的他,也為那些被他報復的人。
他甚至不相信那具焦黑的女屍會是她,他雖然厚葬了那具女屍,卻總覺得她沒有死,好像還活在他身邊,會跟他說話、逗他笑,甚至跟他吵嘴,有時候風一來,他就覺得她在跟他說話了,還笑得沒個正經的樣子。
放不下啊,他試過了,但他沒有辦法做到,身為帝王,他能做的事很多,唯有心中的這個人,他怎麼也放不下——她還活著,就在他身邊,他努力了多年,卻也只能做到這樣,就當她還活看。
「若真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怎麼不偶爾來看看我呢?」他抱著披風,看著天空,喃喃道。
吳瑾偕同金嫦玉返回的時候,就是看到這幅景象,一代帝王竟抱著披風坐在地上失神恍惚,讓人不禁鼻酸。
幸好,每回伺候皇上跟「初日娘娘」的只有他們兩人。
吳瑾將茶點往桌上一放,連忙扶起朱瞻基。「皇上,娘娘要的茶點跟紫東珠都拿來了,您陪她坐著吃點心吧。」
點點頭,他站起身,又咳了兩下,才坐回自己的錦榻。
看著另一張錦榻,他笑得溫柔。「你愛吃的,吃吧吃吧……看你那高興的樣子,別給噎著了……紫東珠倒不要緊,碎了再給你找顆新的吧。」他自己沒有動手,又看著空無一人的錦榻失神。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吳瑾跟金嫦玉完全不敢打擾,直到——「奴才叩見皇上,皇后娘娘帶著太子來請安了。」一名小太監,急勿匆的來稟報。
「吳瑾——」聞言,朱瞻基斂下臉色,眼睛瞇起,十分不悅的說:「這奴才說什麼胡話,皇后不就在這坐著,請什麼安呢?」
「是,奴才會教訓他的,這小太監剛進宮不懂事。」吳瑾讓那小太監跪地叩頭請罪。這小太監眼生,肯定是剛進宮的,什麼都還不懂——主子心裡只認定初日娘娘是皇后,在主子面前是不能提到孫氏是皇后的。
「皇上,孫貴妃帶太子來了,奴才去帶太子來向您跟娘娘請安吧。」見主子答應了,吳瑾連忙拖著不明就裡、幾乎嚇傻的小太監離開。
第23章(2)
乾清宮外,有名身著華麗宮裝的美麗女子候著,她的身後跟了大批太監宮女,可見其身份之尊貴——她是皇后孫氏。
半個時辰前,吳瑾來帶走了年紀還小的太子朱祁鎮,孫仲慧雖是太子名義上的母親,但她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宮殿,不過,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難過——除了宮女跟太后,也沒有其他女人能進去。
應該說,起碼她還能站在這裡候著,已經足以顯示她在宮中的地位。
又過了一會,朱祁鎮咚咚咚的跑上前,奔進她彎低的懷裡,甜甜的叫了聲,「母后。」
孫仲慧替他抹去額上的汗水,溫柔的問:「今日,你父皇跟你說了什麼。」
「父皇要我好好唸書,說這天下都是要留給我的,說他辛苦了這些年都是為了我,讓我別辜負他的用心。」朱祁鎮的自光炯炯有神,認真的回答,一副會謹遵教誨的樣子。
她笑了,「是啊,都是為了你。」她心裡比誰都清楚,若是沒有眼前這個孩子,乾清宮裡的那個男人,早就放下這一切了吧……
「還有還有……」朱祁鎮舉起右手,手腕上有條各色絲線編織而成的繩環,在這朝代只有兩條,唯有他跟他父皇有。「父皇還讓我跟『這個』母后請安喔。」
孫仲慧摸了摸孩子的臉,眉眼帶笑,手摸向他腕上的繩環,「那很好啊,你這個母后很疼愛你的。」提到孩子的生母,孫仲慧已沒有了恨。
應該說,她其實是有些後悔的,在那個女人死前,如果自己沒有說那些傷人的話就好了。
她從沒有想過,初日會在那個晚上讓大火活活燒死,她有時候甚至會作惡夢,夢到是自己臨走前不小心把蠟燭撞倒,是她害死了初日。
說實話,活過這些年,再看當年的自己,只能歎一句「實在是太年輕了」,又或者該說,是眼前這個孩子改變了她。
為人母,讓她變了。
雖然他是初日所生,可這孩子日日夜夜跟著自己,睜眼便對她笑,張口便喚她「母后」,就是她心腸再硬,也無法傷害她早當作是親骨肉的孩子。
當了母親,才明白自己那時對初日說的話有多傻,她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心中懷有恨意呢?孩子這麼小、這麼正直,讓他背負上一代的恩怨,這是一個母親不會捨得的事。
她寧可,孩子有兩個母親可以愛——她只是,體悟得太晚。
「母后!母后——」朱祁鎮不斷呼喚有些走神的她。
孫仲慧回過神來,拍拍他的頭,眼裡盈滿憐愛。「怎麼了?」她總覺得,幸好還有這孩子,這宮中便不顯得寂寞。
朱祁鎮攤開手中的帕子,笑咪咪的說:「父皇說這桂花涼糕是賞我的,這很好吃喔,一塊給母后。」
見狀,孫仲慧咬了一塊,便將茶點遞給孩子。「剩下的你吃吧……你知道嗎?聽說,你另一個母后也喜歡這東西呢。」她站起身,拉著孩子的手,往坤寧宮回去。
朱祁鎮邊吃,邊好奇的問:「母后,我另一個母后是什麼樣的人呢?她去哪了?怎麼我從來沒見過她?」
「她是個漂亮可人的女子,很得你父皇寵愛,只是多年前她有很重要的事,回家鄉去了。」
「那她不回來了嗎?」
「也許在你父皇心裡,她從沒離開過吧……」
「母后?」
「好了,等你再大些就會明白了。」
「對了,母后,那長安宮裡住的是什麼人?宮女說有人,可我沒見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