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便是他如此複雜的原因,因為曾有個人,或者很多人,將他視為棄子。
「無名,你說自己不會在青史留名,難道你也認為,自己不能在別人心中留名嗎?」
真雅喃喃低語,看顧著因高燒昏迷的男人,他閉著眼,糾著眉,睡著的時候臉龐反不似清醒時顯得孩子氣,而是蒙著深沉的憂傷。
她的心弦牽痛,咬著唇,極力寧定起伏的情緒,將手巾在涼水裡擰過,覆在他熱燙的額頭。
從湖潭上岸後,他的情況便很糟,身上受了箭傷,傷口又受到感染,導致發燒。
她在一處隱蔽的山洞內安置他,為他拔箭療傷,用附近摘來的草藥敷在他傷口上。
擔憂在外頭碰上追兵,她不敢輕舉妄動,留在山洞內照顧他,偶爾到洞外的溪澗打水,摘采水果充飢。
第6章(2)
無名昏沉了兩個日夜,直到第三天晌午,才悠悠醒轉。睜開眸,先是一陣迷濛,眨眨眼,才逐漸認清自己身處於一個山洞,洞壁縫透進一線天光,正好映在真雅的容顏。
她看來有些狼狽,秀髮散亂,簡單用一條髮帶束著,身上衣衫滿是污泥,臉倒是洗得乾乾淨淨的,素顏透著嫣粉的血色。
她一手握著他,另一手握著一枝箭,翠眉微暈,似是正凝思著什麼。
望著兩人交握的手,無名心弦驀地揪扯。她一直這麼牽著他嗎?一直如此撫感於高燒中昏迷的他?
縱然身強體處,從小到大,他也生過兒次病,但他從不記得有誰這般細心溫柔地看顧自己,逗論牽握他的手。
她為何如此關心他?他不過是……對她而言,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浪人而己,不是嗎?
他惘然出神,好片刻,才動了動,她驚覺,揚眸望他,與他視線相接,欣喜一笑。「你醒了?覺得怎樣?還好嗎?」
他沒谷腔,掙扎地坐起,她連忙仲千扶他,助他坐定。
「你傷口未癒,別亂動比較好。」她溫聲道。
「這裡是哪裡?」他啞聲問。
「我也不確定。」
「沒有人來尋我們嗎?」
「可能太偏僻了,他們尋不著吧?又或者——」她驀地頓住,眉宇收攏。
「怎、怎麼了?!他微微咳嗽。
她沉默片刻,悵然揚嗓。「這枝箭是承熙的,箭簇這個星芒標記是曹氏家紋。!
他挑眉。「所以這是曹承熙專用的箭?」
「嗯。」
「他為何要……這箭,是針對我或是針對你?」
真雅一凜,心亂如麻。這問題,她已經暗暗思索兩日了,卻未能有定論,她不信承熙會背叛自己,但若不是軍隊裡理有伏兵,裡應外合,當時不可能那樣亂成一片。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都對自己忠心耿耿,尤其是承熙,丹心可鑒。
但是否是她太過自以為是了?那些與她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究競有多少對她懷抱著異心?他們被誰收買了?希蕊王后嗎?
「你懷疑他嗎?」無名似是看透她的思緒。
她黯然搖頭。「我不該懷疑的。」若是連承熙她都不能相信,那這世上,還有誰能盡信?
又或者,承熙只是嫉妒,嫉妒這段時日她與無名太過親近,她看得出來,他對無名很是忌憚。
是因為妒意,才促使他射出那枝不該射的箭嗎?
真雅淡淡沉吟。「我想這其中必有誤會。」
「是嗎?」無名冷哼,換個姿勢,一時牽動傷口,痛得眼角抽動。「將成王的人怎能說這種話?身為王者,該當對臣下永遠抱持懷疑之心。」
她震顫地望他。
「我說錯了嗎?」他撇撇嘴。「若是什麼人都不相信,那是暴君;若是每個人都相信,那是昏君。所謂的明君,該是能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是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蒙蔽雙眼。」
他說的有理,犀利透徹,一針見血,但要她懷疑承熙?
真雅暗自深呼吸,轉開話題。「你昏睡了兩日,一定餓了吧?洞外溪澗裡有魚,我抓來烤給你吃吧。」
「公主抓魚?」他興味。「你會?」
「別小瞧我。」她橫晚他。「連這點求生的本事都不會,怎麼在軍中生存?」
半個時辰後,她不僅抓了魚、烤了魚,還摘來十數枚山果,成果豐碩。
他新奇地望她。
「怎樣?佩服吧?」她頗得意。
他笑了,讚道:「堂堂公主,捕魚本領不輸山野匹夫,在下的確佩服,只不過這燒烤的本領就不怎麼樣了,瞧這魚,都烤焦了。」
「你懂什麼?這魚皮就要焦點才好吃,你瞧,剝開皮後,魚肉嫩度豈不正好?嘗嘗!」
他依言咬了口魚肉,果然滋味鮮美。「這魚真好吃,這讓我想起了在沙漠的那段日子。」
「沙漠?」她眼眸一亮。「你去過嗎?」
「不僅去過,還在那兒住了兩、三年。你也知沙漠沒什麼好東西吃,我從小嗜吃魚,偏偏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可饞死我了。有次一隊西域商旅帶來魚乾下酒,我為了想嘗嘗那魚乾,被迫喝了兩杯酒,當晚就起了疹子,癢得難以入眠,隔天整張臉紅通通,還被那
些商人笑呢!」
說起當時模事,無名顯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她好奇地望他。「聽來你好像很喜歡沙漠的生活?」
「是挺喜歡的,除了沒有魚吃,每日都有新鮮事,都能從各國商旅口中聽見不同的見聞。對了,有一日……」
他興致勃勃地與她分享沙漠生活的趣事,那兒的風土人情、那兒的浩瀚無垠、那兒的快樂,以及深夜獨自立於沙丘時,忽然來襲的蒼涼。
他說了很久,彷彿忘了自己傷口的疼痛。
她嚮往地聽著,在他的故事裡,沒提到一句師父,她猜想或許那時候他沒跟師父同住一起,也或許是他刻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哪天,我帶你去沙漠瞧瞧吧!」他天外飛來一句。
她怔了征。「我?去沙漠?」
「你沒去過吧?不想去見識嗎?」
怎會不想?她當然想!
小時候,德宣太子曾告訴他們一群弟你許多關於西域諸國的趣聞,那都是他輾轉從商團口中聽來的,有一回,他甚至領著德芬偷偷隨著商團走了一程,直至希林邊境。那次偷溜出宮,在宮裡掀起驚濤駭浪,父王因此震怒,罰太子禁閉三個月。
可那三個月,卻是他們兄弟姊妹最親近、感情最融洽的時候,大夥兒都擠到東宮聽德宣說故事,日日流連忘返。
那段童稚歲月,已去得好遠好遠了,之後德宣遭誣陷謀逆,仰藥自盡,所有太子黨羽一概伏誅。
童年從此不再,而她的手足們,死的死、決裂的決裂,各自步上了相背離的道路。
德芬、開陽,還有她,他們都變了,直至某個人成王的那天,他們還有誰能記得過往的點點滴滴?能把著酒,共同回憶當時的歡笑與淚水嗎?
又或者,彼此只能於黃泉地下再相見了……
思及此,真雅驀地感到酸楚,眼眸隱約灼痛。
無名靜靜地凝望她,見她眼波盈盈、隱隱含淚,心弦一扯,也不知哪兒來的衝動,忽而落話。
「就去吧!」
她愣了愣。「去哪兒?」
「跟我去沙漠。」他熱切地說道,墨眸如星閃爍。「別當什麼王了,稱王毫無樂趣,多累,不如跟我去沙漠,我們可以沿著水路走,一路去到海的另一邊,你想試試坐船渡海吧?乘風破浪是何等滋味,不想試試嗎?不想瞧瞧海的那邊,住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嗎?
是否都有些奇怪的髮色、玻璃似的彩色眼珠?他們吃的是什麼,穿得又如何?你不想去見識嗎?」
他的字字句句猶如一波波海浪,拍打她心岸,她顫慄著,明知不該隨他的話起舞,卻忍不住動搖。
若是她不須成王,若是她能放棄競逐這王位,自由自在地與他一同遊歷世界各國,若是……
她心一沉,理智乍醒。
沒有若是,從她對承佑哥許下承諾的那日起,她便注定必須堅毅地踏上這條王者之路——
不能回頭。
他是怎麼了?
競開口邀她一同前往沙漠,遊說她放棄王位,莫稱王,稱王有何樂趣?不如與他雲遊四方。
他瘋了嗎?
這是千不該萬不該對她說的話,怎能勸她莫為王?若果她真放下了成王的野心,那他呢?他又如何藉著謀人再謀國?
「無名啊無名,你當真失神了。」
無名喃喃自語,自嘲著、諷曬著。從小師父便教他不能由感情駕馭理智,總是對此殷切叮濘,他還放肆地笑過,滿不在乎地回師父一句話——
「無情之人,何須擔憂控制不了情?」
無情之人,面對她的淚、她的痛,心間該是波瀾不興的啊,卻為何也會跟著疼痛?
攻白雲城那天,她哀婉地對他傾訴,他這才恍然大悟,於戰場上目睹性命起落,對她而言,原來是那麼痛。
這條路,她走得艱辛,一分一分地在消磨自己,害怕最終會失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