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他震慄了,胸海波濤洶湧,只想緊緊地擁抱她,只想蒙上她的眼,不讓她看這世間一切的殘酷。
若是她的眼,只看見風花雪月;若是她經歷的,只有歡笑幸福,那該多好,他但願她如同尋常姑娘家,天真地度日。
花樣年華不該凋萎於無情的殺戮之地,當別的姑娘賞花時,她卻是在刀光劍影下搏生死。他很心疼。
心疼一個人,原來是這般滋味,這些時日,他漸漸懂了,卻也因而彷徨。
這便是動情了嗎?戀慕一個人、憐惜一個人,便是這般心情嗎?時時刻刻想見到她,盼聽到的是她的歡聲笑語,不捨她落一滴淚。
這,便是情生意動嗎?
「……是初雪呢!」清雋的聲嗓忽而朝他飄來。「無名,你快來瞧瞧,天降下初雪了。」
他倏地寧神,轉過頭,真雅站在山洞口,正對外張望,冰清容顏,似是盈盈含笑。
他心弦一動,不覺站起身,也來到洞口處,與她並肩而立。
洞外,果然飄著飛雪,雪花如絮,安靜地在空中旋舞。
真雅探出掌心,兒瓣輕盈綿軟的雪花飄然落定,冰冰涼涼,晶瑩剔透,她看著,淺淺地揚笑。
總覺得下雪時,人間格外和平,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場雪,她的心,每每有所悸動。
但願這片寧馨大地,不會在雪融後,又染遍淒艷殘血……
「沙模也會下雪嗎?」她輕聲問。
他征了怔,怎會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
「聽說沙漠天干地燥、炎熱異常,終年難得見雨,怕是從不下雪的吧?」
「這個嘛……我在那兒住過兒年,雨水當真是稀少的,不過冬天天候也冷的,未必完全不會降雪。」
「那你見過嗎?」
他搖頭。「沒見過,但根據當地的居民跟我說,在我去的前一年冬天,才下過一場漫天大雪,而且還連下了數日呢!沙漠飛雪,當地人喻為奇跡,不是年年都有的。」
沙漠飛雪,這等奇跡她真想見識,只可惜……
真雅揚唇,讓微笑化去心口無端洲悵。「你燒退了,傷勢也有起色,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吧。」
他緊盯她。「要回宮嗎?」回去,繼續走她的王者之路?
「嗯。」她堅定地領首,毫無一絲猶豫。
他的心沉下,百般滋味於胸臆纏結,也不知是悲是喜。
第7章(1)
由於事態未明,加上他的傷尚未痊癒,真雅認為兩人不宜高調上路,該當喬裝改扮,掩人耳目。
兩人下了山,來到附近村落,拿銀子向農家換來兒套莊稼人的衣衫,打扮成一對農大農你。
妝點完畢,無名打量真雅,見她身穿一襲處處補綴的粗布衫裙,發上包著頭巾,驀地爆出一陣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真雅覺得奇怪。
「我笑你一個嬌貴公主穿成這樣,你瞧瞧這頭巾的顏色,也鮮艷得太誇張了吧?看來那個農你的品味不怎麼樣,這般粗俗,嬌居然也穿得下去,哈哈——」他繼續笑。
不穿行嗎?這就是齊越國民你的打扮,他以為她喜歡戴這種五顏六色的頭巾嗎?真雅微微懊惱,不禁嬌嗔。「所以你這意思是笑我難看?」
難看嗎?無名愣了愣,笑聲戛然而止,望著她的墨潭浮上淡淡的困惑。奇特的是,她這樣的打扮是好笑,但他不覺得丑。她容顏清麗、氣質清雅,即便一身俗艷,仍然是美。
「好看。」他喃喃地說了實話。
她怔住,一時狐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說,你穿什麼……都好看。」天曉得他竟然害羞了,一股a熱於頸間漫湧,他窘得別過頭。
見他神色扭捏,她也跟著感到一陣羞赧,粉頰染霜,渲透迷人的嫣色。
空氣中霎時流轉著旖旎氛圍,兩人不敢再多言,默默趕路,往白雲城的方向走,欲趕在天黑之前進城,但前夜方下過雪,道路濕滑,走來甚是不便,忽地,真雅一個恍神,滑了下,身子往前傾。
無名眼明手快,警醒地仲手握攬她臂膀,順勢將她重心不穩的嬌軀收進懷裡。「還好吧?小心點。」
他溫聲關切,她輕頗著,在他懷裡揚起臉蛋,與他四目相凝。
是他看錯了嗎?或者他真在她眼裡看出兒許嬌羞、幾分柔媚,如此女兒家的眼神,與平素冷若冰霜的她,大不相同。
他無法沉著的胸口瞬間沸騰,有種奇異的野性呼喚著他,教他不知不覺埋下唇,依戀地摩擎她軟嫩的臉頰,鼻尖嗅聞自她頸間透出的芬芳。
她先是迷惘,但不過須臾,立時凜神,輕輕掙扎起來。「放開我。」
他一震,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急忙鬆開她。「不是你想的那樣……」並非有意輕薄她,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你別生氣,我是……唉,我向你道歉。」
他向她道歉?真雅驚愕地圓睜眸,定定注視眼前的男人。他素來狂放乖張,幾曾在乎過世俗禮節?能當著眾臣的面挑釁她而面不改色,如今競為了一個頰吻而手足無措?
瞧他雙手交擰,俊頰窘困,眉目低斂,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等著領受嚴厲的責罰。
她看著,方寸間不禁融化。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為何有時複雜深沉,有時卻又純情無辜?教人心連動搖,難以把持。她悠悠地歎息。
「你真的生氣了?」他惶然變色,抬頭瞥她一眼,神情顯得極是懊惱。
「我沒生氣。」真雅溫柔微笑。為何此刻,她會覺得自己好似一個母親,想將他樓進懷裡憐疼?她別過眸,不敢多瞧他。「我們快走吧,天色就要黑了。」
才落下話,她方舉足,又滑了一下,他迅速握住她的手。
「雪地濕滑,我……牽著你走吧?」他試探地問。
她輕微頷首,沒有拒絕。
他心喜,史加握緊她柔荑!兩人牽手同行,他感受著她掌心暖暖的溫度,倏地心念一動,沙啞地揚嗓。
「為何那時候……要握著我的手?」
「什麼時候?」她不解。
「我昏迷不醒的時候。」
那時候啊……她瞥望他。「因為你在夢裡似乎……很難受,你不斷夢囈,喊著師父。」
他怔忡。「我喊師父?」
她點頭,深深地凝望他。「你說過,自己無父無母,那麼是師父從小養育你長大的嗎?」
「嗯。」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的文才武功都是他教的嗎?」
「是他教的。」他直視前方,不與她目光相接。「師父是個……嚴格的人,對我……要求甚高。」
「父親都是這樣的,嚴格挑剔,也不過是希望兒女能成材。」她接得順口。
他聽了,卻極是震枯。「父親?」
「難道不是嗎?」她淡笑。「他教你養你,豈不如同嚴父?你倆相依為命,自然是情同父子了。」
她這番話說來理所當然,無名怔怔地聽著,心下卻是悵然。
眼下我雖是你師父,但將來總有一日我會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間,哪能以父子相稱?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嚴師如父嗎?無名苦笑。
不,他無嚴父亦無慈母,他不過是一個棄子而已,一個棄子。
他暗暗深吸口氣,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你不相信我吧?」
「咦?」她錯愕。
「來歷成謎,行蹤不定,在始面前來去如風,對我這個人,你必定有所疑慮。」他撇撇唇,嘴角噴著自嘲。
她凝睇他。為何她會覺得他話裡隱含著不奔求她信任的味道?令她的心莫名地有些疼。
「我承認自己是疑心過,不過……」
「不過怎樣?」
「對你縱然有所懷疑,但那天之後,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信任你了。」
「哪天?」
他激動地擁抱她,要她閉眼莫看的那天,他為了她凌厲地殺上城牆,昂然取下敵軍將領首級的那天。
他,為她而戰的那天。
那天之後,她的心彷彿有所觸動,引發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她正在轉變,雖然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原因何在。
但想必,與他有關……
「娘、娘!你在哪兒?娘!」一道幼嫩的啼嗓隱約地傳來,忽高忽低,打斷兩人的對話。
是誰?真雅驀地凜神,側耳傾聽。
「娘,孩兒好痛,好痛……」啼哭聲不止。
無名也聽見了,左顧右盼,兩人此刻正走在一片樹林裡,據農家所云,穿過這片林子,就能見到白雲城門了。
「這聲音是哪兒來的?」真雅問。
「聽著像是林外傳來的,我們快走吧。」
「嗯。」
兩人快步走出樹林,果然那陣啼哭聲愈來愈近,拂過最後一片草葉,來到林外,霎時豁然開朗,天色亦明亮許多。
真雅順著哭聲望去,果見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男孩趴在雪地上哀哀痛哭。她急忙走過去,扶起他。
「孩子,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你爹娘呢?」
「娘,是嬌嗎?」孩子緊緊拽住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呸咽啜泣。「好痛,娘,孩兒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