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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季可薔

  他仲展猿臂,將蹲低的真雅一把拉上馬,安頓於自己身前,拍馬快奔,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混亂的現場。

  「你這小子!要將公主帶去哪裡?!」

  身後有人斥喊,跟著,箭矢破空疾發。

  無名肩部中箭,悶哼一聲。

  「怎麼了?你受傷了?」真雅驚惚,回頭望,煙霧漫漫中,她認不清追來的人影,但隱約之中,見到的似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承熙,是他嗎?

  她驚疑不定,眨眼細瞧,那人又拉弓射箭……

  「別看了,躲好!」無名將她的頭顱按回至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卻可能的威脅。

  兩人一馬沿著崎嶇的山路奔馳,後有數十名追兵,身上穿的竟都是希林軍隊的服色。

  是自己人?真雅驚駭,是她自己的士兵叛亂,意欲除掉她?

  不,不可能,是她的錯覺,她的士兵一向景仰她,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可能對她不利?

  會不會是齊越國殘餘的游擊兵假扮的?又或者是希蕊王后埋下的伏兵?

  但為何,她會覺得自己聽見承熙的聲音、看見承熙的身影,莫非這場騷亂,與他有關?

  馬蹄噠噠,箭雨交錯,無名肩傷劇痛,實是難以握牢紐繩,坐騎亦駭然大驚,頻頻哀鳴。

  「你怎麼了?還好吧?」真雅駭問,話語方落,馬腿中箭,嘶聲軟倒。

  兩人防備不及,跟著跌落在地,無名機敏地將她攬入自己懷裡,護著她在地上翻滾。

  「快走!」

  他拉住她的手起身,於山徑間奔逃,只聽得身後馬蹄聲愈來愈近,而前方無路,只有一面懸空瀉下的瀑布,瀑布底端,是不見底的深潭。

  要跳嗎?

  真雅猶豫,後有追兵,他又負傷難戰,看來不跳不行了。

  「跳吧?」她顫聲相問。

  他咬牙,眼角因傷痛而抽搐,稍許,毅然頗首。「就跳吧!」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十數枝箭射來,而她與他,手牽著手,一同順著瀑布溜下。

  水柱衝擊,重重打在臉上、身上,兩人的眼都睜不開,嗆了好兒口水,最後,被一股難以抵抗的力最沉進深潭。

  好痛!

  真雅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凝息等待暈眩過去,接著緩緩上浮,燎首露出水面。

  無名呢?

  她左顧右盼,不見他的蹤影,霎時慌了,該不是受傷太重,在水裡昏倒了?

  她深呼吸,再度沉進潭裡,睜眼搜尋,水很清澈,她一下便看見他,正於潭中載浮載沉。

  怎麼?難道他不識水性嗎?

  她驚詫,急忙潛游過去,雙手抓住他臂膀,他頹然閉目,頭垂落,全身癱軟,似是由於透不過氣而暈去。

  這下糟了!

  她大為驚慌,不及思索,捧起他臉龐,攫住他的唇,以口渡息。

  一口綿長的氣息,溫柔地渡進他唇裡,他的心跳動,悠悠張眸,在水裡與她相凝。

  他迷濛地注視她,神智半醒未醒,很倦,傷口很痛,方寸間卻有一股熱血流動。

  是她嗎?她正用那兩瓣綿軟的唇哺吻著他嗎?為了傳給他生的氣息,將他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她不欲他死,想讓他活著嗎?他活著,對她有何好處?於這世間又有何益?他總以為沒人在乎自己生死的,若是他不能完成那些人寄托於自己身上的「大業」,那麼,他不過是個多餘的廢物而已。

  你醒了嗎?

  她滿蘊擔憂的眼神無聲地問他,秀髮隨水飄逸,容顏清麗,如潭中一朵絕美盛開的蓮花。

  他茫然頗首。

  她欣慰一笑,攬著他肩臂,牽著他的手,引領他往上浮,由無情的深淵,回到有情人間——

  「師父,你討厭我嗎?」

  「為何這樣問?」師父醚眼。

  他微栗。從小,只要見到師父這般表情他便會心涼,不是害怕,不是慌張,而是一種更深更沉的無奈。

  因為這表示師父不想理會他,認為他問了個蠢問題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師父對他痛心,對他生氣,怎樣都好,他最怕師父冷漠以對,那往往令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很多餘。

  「剛小寶他爹打了他一頓,因為小寶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氣。」

  「他爹就罵他打他,說他以後再不聽話,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後,他爹又將他抱在懷裡,問他有沒有嚇到,哪裡被打痛了?」

  「所以呢?」師父的口氣已透出些許不耐。

  他嚥了口唾津。「所以小寶他爹……應該是心疼他的吧?」

  師父皺眉。

  「我是想問……」

  「問什麼?」

  他囁嚅,說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著眼。

  他想問,所謂的家人之間,都是這樣相處的吧?爹娘會打罵孩子,可打罵過後又抱在懷裡憐惜,不像師父,從不打他,卻也不曾對他說過一句溫情的話。

  他本以為世間的人都是這般相處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實不是。當師父帶著他離開隱居的深山,前往列國遊歷,增廣見聞,他才漸漸知曉,原來人與人之間不該是如此淡漠的關係。

  尤其家人親子之間,該是更溫暖、史熱悄的。

  有時候,他會忽然很想要師父像別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罵他,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擁抱是什麼樣的感受?他從未經歷過……

  「不是告訴過你嗎?男兒大丈夫講話不該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將來是要成王的人,應當自信、霸氣,將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聖目,懂嗎?」師父嚴厲責難他。

  但他現下還不是王啊!他只是個孩子,一個希望自己也有親生爹娘關愛的孩子。「師父,你……不能當我的爹嗎?」

  「你說什麼?!」師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顫,有些驚俱,卻仍是勇敢地昂著下領。「我可以喊你一聲……爹嗎?」

  「當然不成!」師父怒得紅了眼,面色鐵青。「我不是說過了嗎?眼下我雖是你師父,但將來總有一日我會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間哪能以父子相稱?」

  「即使是義父,也不行嗎?」

  「住口!這不是你應當說的話。」

  不該說嗎?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將衝出眼眶的淚水。「那師父,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師父聞言,倒凜氣息,他聽著那重重的、仿拂極不可思議的抽氣聲,心更涼了。

  「我何時將你教得如此軟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嗎?你本是尊貴的王子,你的父親本該成王,卻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親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生下你後便拋棄你,你這條小命之所以沒在呱呱墜地的那天就回到閻羅王手上,是因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師父啊!多年以來,他一直與師父相依為命,他將師父視為自己唯一的至親。

  為何至親之間,不能親近一些?不能擁抱,牽手也不成嗎?就像小寶他娘,牽著他的手一起上市場買菜。

  「小寶說——」

  「住口!不准你與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會帶壞你!我吩咐你練的劍招學得怎樣了?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會習成的嗎?」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爭辯,順從地到屋外練劍,還練不到半個時辰,隔壁的小寶便來鬧他,嚷著要跟他玩。他不理會,兩個孩子一言不合,小寶怒了,譏笑他沒爹沒娘、是沒人要的孩子,他也惱了,拿刀便往小寶身上比劃,原只是嚇嚇他而已,誰知一個不小心,戳進小寶腹

  部。

  小寶登時血流如注,而他驚得臉色發白,傻在原地。

  後來,是師父親自抱著小寶前往醫館治療,小寶醫治過後,幸無大礙,可他卻從此失去師父的信任。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師父說這話時的口氣,那麼齒冷,那麼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涼透,而是深沉的虛無。

  那天之後,他不再奢求喚師父一聲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擁抱,甚至連一個矜憐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誰的愛,沒有人會愛他,因為他身上流著殘忍陰邪的血。

  因為他,像那個人,那個將他視為棄子,無情捨棄的人——

  「我不是……棄子,師父,我不是……不是……」

  他於痛楚的高燒中吃語。

  師父,他在夢裡不停呼喚著這個人,那是他至親之人嗎?是養他教他的人嗎?他說自己無父無母,是個孤兒,那麼養育他長大的,應當是「師父」了。

  棄子——為何他要一直強調自己不是呢?棋盤上的棄子,是指無用之棋,那麼,他是在澄清自己並非無用之人嗎?

  「師父,我不是……」

  莫再說了,莫再喊了,她聽著,忍不住為他心疼。該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讓他連在神志昏沉的時候,都拋不開忘不卻,依然深深地記著?

  你不覺得這人生有時候滋味太X-,來點甜的,心情會好些?

  或許他不如表面上看來那般瀟灑落拓,或許他曾經歷過太多傷痛,所以才學會以滿不在乎的態度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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